芒果经典
去年春天，我拿出全部积蓄加盟了一家叫“咖梦”的连锁咖啡店。签合同那天，区域经理指着宣传册上“百分百阿拉比卡豆”的字样跟我说：“咱们用的都是云南高海拔产区的精品豆子，和那些商业豆完全不是一个档次。”
开业头两个月，生意确实不错。我每天清晨五点到店，亲手调试机器，严格按照总部培训的流程冲泡。那会儿豆子打开包装，能闻到明显的花果香，做出来的美式咖啡带着明亮的酸质，连常喝手冲的老客人都夸我们品质稳定。
变化是从六月份开始的。
那天新到的咖啡豆包装和之前一样，但打开后总觉得香气淡了些。我打电话问督导，他说是雨季影响了豆子含水率，属于正常现象。可接下来几个月，每次来的豆子都在悄悄变化——先是香气变弱，接着豆子颜色深浅不一，后来偶尔能闻到淡淡的霉味。
最让我难受的是老顾客王老师的反馈。他是退休的音乐教授，几乎每天都来点杯手冲。那天他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头：“小张，今天的耶加雪菲怎么有股陈豆的沉闷感？是不是该清磨豆机了？”
我赶紧检查设备，清理得干干净净。可当我重新打开豆袋仔细看，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豆子大小不均，有些明显是不同品种混在一起的。说好的单一产地耶加雪菲呢？
七月份最热的那几天，店里来了几个大学生，点单后坐在靠窗的位置写论文。其中一个小姑娘喝了一口拿铁，小声对同伴说：“这咖啡怎么有股焦糊味？”我正好在旁边收拾桌子，听见这话，脸一下子烧起来。
那天晚上打烊后，我独自留在店里，把不同批次的豆子各取一小把摆在操作台上。最早的豆子大小均匀，颜色是均匀的翡翠绿；最近的这批，豆形杂乱，夹杂着不少碎豆和瑕疵豆。我抓起一把闻了闻，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更明显了。
我给总部负责品控的李经理发了邮件，附上对比照片。第二天他直接打电话过来，语气很轻松：“小张啊，现在全球咖啡豆产量不稳定，我们在保证风味的前提下做了微调，成本压力这么大，你也理解一下。”
可所谓的“微调”，就是把精品豆换成了商业豆，把新产季豆换成了陈年豆。这些豆子烘焙时需要更深度的烘焙来掩盖缺陷，这就是为什么咖啡总是带着焦苦味。
真正让我崩溃的是八月的一个下午。一位妈妈带着七八岁的孩子进来，点了杯热巧克力。孩子喝了几口说苦，那位妈妈就顺手把我刚做好的手冲咖啡倒了一点进去调味。结果孩子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，喊着：“妈妈，这个好像中药！”
我当时正在做咖啡，听见这话，手抖得连拉花都做坏了。那位妈妈很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，可我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。那天晚上，我在仓库里对着那堆豆子坐了整整三个小时。想起开业时我在朋友圈发的誓言——“要用最好的豆子，做社区里最温暖的咖啡店”，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后来我辗转联系上另一个区域的加盟商老陈，他比我早加盟一年。听到我的困惑，他在电话里苦笑：“兄弟，你现在才发现？我这边半年前就开始用这种混装豆了。总部说是‘特调配方’，实际上就是以次充好。你要是投诉，他们就拿合同说事，说最终解释权归他们所有。”
老陈告诉我，他偷偷换了自己采购的豆子，结果总部巡检时被发现，罚了五千块钱，理由是“未使用统一配送原料，影响品牌标准”。
“知道为什么督导总是不请自来吗？”老陈说，“就是防着我们这些‘不听话’的加盟商。”
九月份，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“特调配方”生产过程。因为连续投诉，总部“特批”我去参观他们的烘焙工坊。想象中的精品烘焙车间没有见到，取而代之的是郊区工业园里一个大型加工厂。工人们把不同产地、不同年份的豆子混在一起，倒入大型烘焙机。负责接待的工程师很自豪地说：“我们的独家配方，能保证风味稳定。”
我抓起一把还没烘焙的原料豆，清楚地看见里面掺杂着不少黑豆、蛀豆——这些都是标准生豆分级里应该被剔除的瑕疵豆啊！
从工厂回来那天晚上，我失眠了。想起王老师最近来得越来越少，想起那些学生党开始转向隔壁新开的独立咖啡馆，想起开业时站在门口迎接第一批顾客时的激动心情。
第二天，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——停止使用总部配送的豆子，自掏腰包从熟悉的云南庄园直接采购。督导气冲冲地跑来质问，我把三种豆子摆在他面前：总部配送的、市场上普通的商业豆、我新采购的精品豆。
“您蒙着眼睛尝，”我说，“如果分不出哪个是总部配送的哪个是商业豆，我就继续用。”
他当然没有尝。
现在，我还在经营着这家咖啡店，只是每个月要多付出近万元的原料成本。很多老顾客又回来了，王老师甚至带来了他音乐学院的同事。但每当夜深人静盘点账目时，看着那些额外的支出，心里还是会阵阵发苦。
上周，又有一个年轻人来咨询加盟事宜，眼睛里闪着光，就像一年前的我。他问我经营得怎么样，我张了张嘴，最后只说：“先去他们的直营店和加盟店各喝一周咖啡吧，用舌头，别用耳朵。”
他似懂非懂地走了。望着他的背影，我突然很想追上去告诉他更多，但最终只是默默擦起了咖啡杯。每个加盟商或许都要经历这样的幻灭，才能真正懂得，一杯好咖啡的背后，不该是算计，而是诚意。
只是这堂课的代价，实在太沉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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