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干的是宣传册的排版设计。听起来挺文气，是吧？其实就是个“纸上裁缝”。客户把一堆零零散散的文字、图片交到我手上，有的像一团乱麻，有的干脆就是几段干巴巴的说明。我的活儿，就是得把这些“布料”和“线头”，缝成一件让人愿意多看两眼，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的“衣裳”。
刚开始那会儿，我可没少挨师傅的骂。师傅是个老排字工出身，手指头因为常年摸铅字，都有些变形。他话不多，但眼睛毒得很。我排好的版，他眯着眼一扫，手指“笃笃”地敲在纸上，“这儿，太挤了，气儿都喘不过来。”“那儿，又太空了，跟掉了颗门牙似的，漏风！”
“气儿”和“漏风”，这就是他全部的理论。起初我不懂，觉得这太玄乎了。我就知道对齐、间距、字体、字号这些死规矩。我严格按照那些设计书上的“黄金法则”来，排出来的东西，规整是规整，但师傅总摇头，说：“匠气，死板，没魂儿。”
什么时候开窍的呢？我记得特别清楚。有一次，接了个本地老字号糕饼店的宣传册。客户的要求就一个：要让人看着，就想起小时候的味道。我对着他们提供的照片——那些精致的绿豆糕、酥皮月饼，犯了难。怎么排都觉得不对味儿，太现代了，像穿着西装吃糖葫芦，别扭。
那天下午，阳光斜斜地照进车间，灰尘在光柱里跳舞。我正对着屏幕发呆，师傅走过来，没看我的屏幕，反而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他珍藏的、七八十年代的老画报。纸页已经泛黄发脆。他翻到一页，上面是介绍传统小吃的插画和文字。那排版，用现在的眼光看，简直“土得掉渣”。字距行距都不太均匀，图片也不是方方正正地嵌着，有些甚至带着毛边。可不知怎的，那种笨拙的、朴素的劲儿，配上那些充满烟火气的食物图画，一下子就让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我好像闻到了画报里芝麻糖的香，感受到了那种慢悠悠的、带着人情味的旧时光。
师傅合上画报，只说了一句：“排版，排的不是版，是情绪。”
就那一瞬间，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点醒了。我丢开那些死板的教条，开始重新琢磨。我把字体换成了略带拙朴感的楷体，字号调小了一点，让行距稍微宽松些，像老信纸上的手写字。图片我也不追求百分百的清晰锐利了，反而微微调暖了色调，加了点轻微的颗粒感，让它有种旧照片的温润。标题我没有用常见的黑体，而是找了个类似毛笔字的字体，墨色浓淡，仿佛还带着宣纸的纹理。
我把这些零零碎碎的“感觉”拼凑起来，排出来的初稿，自己看着都觉得有点“怪”，不那么“标准”。可当客户——那位糕饼店的老师傅来看样时，他戴着老花镜，凑近了看了好久，然后抬起头，眼圈有点红。他说：“对，对，就是这个感觉！跟我小时候我爹店里那包点心用的油纸，一个味儿！”
那一刻，我站在嗡嗡作响的机器旁边，心里头又酸又热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我明白了，师傅说的“魂儿”，就是这东西。排版设计，它不是冰冷的几何游戏，它是给内容穿上最合身、最能表达其内核的外衣。你要去感受文字的温度，理解图片的故事，然后，用点、线、面、色块这些最基础的元素，去搭建一个场景，一种氛围，去引导读者的眼睛和心，跟着你走。
后来，我经手过各种各样的宣传册。有科技公司的，我得排出现代、简洁、有冲击力的未来感，用冷色调和大留白，字距紧凑，像精密仪器一样一丝不苟。有幼儿园的，我得排出天真、活泼和烂漫，用圆滚滚的字体，高饱和度的明亮色块，图片歪歪扭扭地摆放，像小朋友的涂鸦。还有一次，为一个慈善基金会设计年度报告，里面有很多受助人的照片和故事。那次，我用了大量的留白，尤其是在那些充满故事感的肖像照片周围。文字的行距也拉得很开，用的是沉静、易于阅读的宋体。我不想让任何花哨的设计去抢夺内容本身的力量，只想营造一种肃穆、庄重，让人能静下心来阅读和思考的场域。
每一个项目，都是一次全新的对话。我得先把自己放空，钻进客户的世界里，去听，去感受，去理解他们想说什么，然后，再把我感受到的这一切，用视觉的语言“翻译”出来。这个过程，很像老中医“望闻问切”。
当然，也有被“折磨”得焦头烂额的时候。遇到过特别有“主见”的客户，非要把他觉得好的十几种颜色、七八种字体全塞进一个页面里，那画面，简直像打翻了调色盘。我只能一遍遍地沟通，用实际的排版效果给他看，耐心解释为什么“少即是多”。有时候能说服，有时候也只能在妥协中，尽量保住最核心的阅读体验。这活儿，磨技术，更磨性子。
现在，虽然已经离开了印刷厂，用上了更先进的电脑软件，但那段日子留给我的东西，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骨子里。我至今仍然相信，最好的排版，是让人感觉不到排版存在的排版。它不喧宾夺主，不炫技，它只是默默地、妥帖地安放着文字和图像，让信息顺畅地流淌，让情感自然地生发。它像一位高明的向导，带你穿过信息的丛林，却不让你感到被牵引。
我的手指早已没有了铅墨的痕迹，但每当手指在键盘上敲击，在数位板上划过，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混合着纸张、油墨和机器温度的、独属于印刷厂的气味。那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，也是我理解“设计”这门手艺的原点。它告诉我，无论技术如何变迁，那颗为内容寻找最恰切形式的、敏感的、共情的“匠心”，永远是最珍贵的。我不过是个幸运的裁缝，有幸为那些思想和故事，量体裁衣，让它们在纸上，也能开出花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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