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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桌抽屉里他的钢笔还放着

    这支钢笔,就躺在书桌抽屉的最里头,用一块软布松松地包着。银色的笔身上,已经能看到不少细小的划痕,笔夹也有些松了。我时不时会把它拿出来,拧开笔帽,在废纸上划拉两下——出水还是那么顺畅,深蓝色的墨水缓缓渗进纸纤维里,像记忆一样,一旦留下,就再难抹去。

    这是我父亲的钢笔。

    记忆里,父亲总是坐在书桌前,就着那盏绿色的台灯,用这支笔写东西。有时是工作报告,有时是给老家的信,更多的时候,我只是看见他在写,却不知道写些什么。那时候我太小,只觉得这支笔很神奇——它不像我的铅笔需要不停地削,也不像圆珠笔会漏油。它安静地躺在父亲手里,随着手腕的移动,在纸上留下沙沙的声音,那声音轻柔得像春蚕吃桑叶。

    父亲话不多。下班回家,吃过晚饭,他就会走进书房,关上门。从门缝底下,我能看见灯光漏出来,形成一道细细的光带。有时我会趴在地上,透过钥匙孔往里看——只能看见他宽厚的背影,和偶尔抬起又放下的右手。这支笔,成了我理解父亲的唯一途径。

    记得我上三年级那年,学校要求写一篇《我的父亲》的作文。别的同学都写父亲带他们去公园、教他们骑自行车,可我绞尽脑汁,也想不起父亲陪我玩过什么。那天晚上,我鼓起勇气推开书房的门。

    “爸爸,你在写什么?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,有些惊讶,随即温和地笑了:“在工作。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把作文的事告诉他,声音越说越小。父亲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招招手让我过去。他把我抱到腿上——那是我少有的、离他那么近的时刻。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,还有墨水的清香。

    “你看,”他拧开笔帽,“笔尖是金的,很软,写字的时候要有一定的角度。”

    他用钢笔在纸上慢慢写我的名字。笔画很慢,很认真。“写字如做人,要一笔一画,端端正正。”他说话时,胸腔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我背上。那晚,他破例没有工作,而是握着我的手,教我写钢笔字。我的小手在他的大手里,笨拙地握着笔杆,他耐心地调整我的手指位置,“轻一点,对,就这样。”

    从那以后,我经常去找父亲,名义上是练字,其实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。他话还是不多,但通过这支笔,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声的交流。我渐渐能分辨出他写字时的心情——笔划急促时,大概是工作遇到了难题;舒缓时,可能是在给奶奶写信;偶尔,他会停下来,笔尖悬在纸上方,久久不落,那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吧。

    初中时,我开始叛逆。觉得父亲刻板、无趣,除了工作就是看书。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,经常好几天不说一句。有一次,我们大吵一架,因为我偷偷去网吧被他发现。他气得脸色发白,嘴唇颤抖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你太让我失望了。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听见书房里的写字声格外急促,沙沙沙,像急促的雨点。第二天早上,我在书桌上发现一封信,是用那支钢笔写的,整整三页纸。父亲写道:“我不是不让你玩,是怕你迷失方向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连饭都吃不饱,哪有什么网吧?但我有一支笔,它让我知道,只要肯写,就能写出自己的路……”

    信的最后,他说:“这支笔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,现在我想把它传给你。不是要你成为作家,只是希望你知道,有些东西,值得用一生去书写。”

    我当时并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,只是把信随手塞进抽屉,那支笔也一直没有去拿。我觉得它太老气,不如同学的那些时尚的钢笔好看。

    直到父亲生病住院。

    那是高三的冬天,他突然晕倒在单位。在医院里,他虚弱地靠在床头,还惦记着我的学业。“快要高考了,别来看我了,好好复习。”他说着,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支钢笔,“拿去用吧,考试的时候,带着它。”

    我这才注意到,不知什么时候,他在笔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“静”字。“心静则明,”他解释说,“写字的时候,心要静。”

    一个月后,父亲走了。整理遗物时,我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木盒子,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作文、考试卷子,甚至还有随手涂鸦的纸片——凡是有我笔迹的东西,他都仔细地收藏着。每一份上面,都有他用钢笔写的批注和日期。

    最早的一份,是我三岁时画的“全家福”——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。父亲在空白处用钢笔写道:“今天儿子画了第一张画,他说最高的是爸爸,中间的是妈妈,最小的是他自己。希望他永远这么快乐。”

    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。原来,父亲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爱着我,记录着我成长的每一个瞬间。那支钢笔,不仅书写了他的工作、他的思考,更书写了一个父亲沉默却深厚的爱。

    现在,这支笔传到了我手里。我用它写重要的信件,写日记,写那些需要静下心来慢慢写的东西。每次握住它,都能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度,仿佛他还在我身边,握着我的手,一笔一画地教我写字。

    前两天,我女儿跑来问我:“爸爸,你在写什么?”

    我把她抱到腿上,拧开笔帽,就像当年父亲教我那样。“来,爸爸教你写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,沙沙的声音依旧。女儿的小手在我手里,暖暖的。我告诉她:“这是爷爷的钢笔,它写了很多很多故事。现在,我们要一起写新的故事了。”

    抽屉里的钢笔还静静地躺着,但我知道,它永远不会真正沉寂。因为每一支这样的笔,都承载着跨越时空的对话,都在等待下一个愿意静下心来,聆听它故事的人。

    而我,正在努力成为那样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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