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那天调了休，特意空出整个下午。其实从三天前就开始琢磨菜单了，手机里存了个备忘录，写写划划的。他不爱吃鱼，嫌刺麻烦，但清蒸鲈鱼营养好，我就想着，把刺一根根挑干净再蒸，他总该吃了吧。一大早跑去海鲜市场，挑那条最新鲜的，鱼贩子还笑我，说看你盯得比我还仔细。又买了上好的牛腩，要炖番茄牛腩汤，他最爱用那个汤泡饭，能多吃一碗。还有他念叨了好几次的油焖大虾，说外面做的总不如我做的入味。
厨房像战场，但我乐在其中。系上那条他送我的碎花围裙，收音机开着，调到他常听的交通台。我把土豆切成均匀的滚刀块，番茄用开水烫了，皮剥得干干净净。葱姜蒜都备在小碗里，分门别类，看着就舒心。那条鱼，我对照着手机视频，用镊子一根根找小刺，眼睛都看酸了，脖子也僵了。可心里是暖的，想着他晚上吃到时，那又惊又喜的样子，可能还会摸摸我的头，说一句“傻不傻”。
四点多，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就绪了。牛腩在砂锅里用小火咕嘟着，香气一阵阵飘出来。虾也开好了背，挑了虾线。我开始摆盘，连餐垫都用了他喜欢的深蓝色。蜡烛是去年纪念日剩下的，半截，但我觉着更有味道。还特意醒了一瓶红酒，让它慢慢呼吸。
然后，我坐在沙发上，算着时间。从他公司到家，不堵车的话大概四十分钟。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，预演着晚上的情景：他开门，闻到满屋香气，然后看到这一桌菜，肯定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。我们会边吃边聊，我会告诉他挑鱼刺多麻烦，他肯定会说我傻，然后把我爱吃的虾都夹到我碗里。
五点，五点一刻，五点半……我心里开始有点焦了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垫。是堵车了吗？怎么连个微信也不发。我点开他的对话框，打了几个字“到哪儿了？”，又删掉。不想显得我那么沉不住气。
就在快六点的时候，手机响了。是他的专属铃声。我心里一跳，赶紧抓起来，声音都带着笑：“喂？到楼下了吗？”
电话那头很吵，有杯盘碰撞的声音，还有别人的说笑声。他的声音压得有点低，带着那种我熟悉的、不好意思的腔调：“喂，老婆……那个，临时有个应酬，推不掉，一个大客户……今晚，今晚我就不回来吃饭了。”
我脸上的笑，就那么僵住了。好像一盆温水，从头顶浇下来，一开始没觉着冷，过了几秒，才感到那刺骨的凉意。
“啊……哦。”我张了张嘴，就发出这两个音节。脑子里空空的。
“你自己先吃啊，别等我了。我尽量早点回来。”他语速很快，背景音里有人喊他名字。
“……好。你少喝点酒。”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这句叮嘱。
“知道了，先挂了啊。”
“嘟—嘟—嘟—”
忙音响了很久，我才慢慢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。客厅里安静得可怕，只有砂锅里还在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、孤独的声响。刚才觉得温馨满溢的香气，现在闻着，却有点腻，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走到餐厅，看着那一桌子精心准备的菜。那盘等待下锅的虾，红彤彤的，像在嘲笑我。那条被我精心处理过的鱼，张着嘴，眼神空洞。蜡烛静静地立在那里，再也不会被点燃了。
我在桌子旁坐下，发了很久的呆。天一点点黑透了，窗外别家的灯火次第亮起，热闹是别人的。我没开灯，就让自己沉在黑暗里。脑子里乱糟糟的，一会儿想，什么客户这么重要？一会儿又想，他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？或许，他根本就没在意过。
鼻子有点酸，我仰起头，使劲眨了眨眼。不能哭，为了一顿饭，太没出息了。我这么告诉自己。
后来，肚子饿得咕咕叫了。我站起身，走到厨房，盛了一碗白饭，就着那锅炖了很久、汤汁都快收干了的番茄牛腩，默默地吃起来。牛腩很烂，很香，可吃到嘴里，却尝不出什么滋味，像在嚼蜡。我一个人，在空荡荡的餐厅里，吃完了这顿本该是两个人的烛光晚餐。
吃完饭，我把菜一样样用保鲜膜封好，放进冰箱。那条鱼，我最终还是没有蒸。收拾厨房的时候，我洗洗刷刷，动作很慢，水哗哗地流着，好像能冲走一点心里的什么东西。
忙完一切，我窝回沙发里，电视开着，演着什么也不知道。时间过得特别慢。我不知道他说的“早点”是几点。
后来，我迷迷糊糊睡着了。也不知道是几点，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。我一下子就醒了，但没动，依旧闭着眼。
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，带着一身酒气。他走到餐厅，打开冰箱，大概是想找点水喝。然后，他停顿了一下。我猜，他是看到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、一口没动的菜。
他走到客厅，在我面前蹲下来。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。他轻轻叹了口气，很小声地说了一句：“对不起啊。”
我没睁眼，也没说话。那一刻，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，不是生气，也不是委屈，就是一种深深的疲惫。那种你全力打出一拳，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。
他洗漱完，在我身边躺下，很快就睡着了，呼吸沉重。而我，在黑暗中，睁着眼睛，直到天亮。
那桌菜，后来我们吃了三天才吃完。他吃的时候，一直夸好吃，说油焖大虾特别入味，牛腩炖得真烂。但他始终没有问，为什么那天我会做这么一桌子菜。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，那条鲈鱼身上，一根细小的刺都没有。
这件事过去很久了，我们谁也没再提起。日子照常过，他依旧忙，我依旧会上班、做饭。只是后来，我再也没有那样兴师动众地、满怀期待地准备过一顿晚餐了。不是赌气，就是觉得，好像没必要了。那种像吹泡泡一样，小心翼翼把它吹大，看着它五彩斑斓，然后“啪”一下，在你眼前破掉的感觉，一次，就够了。
现在偶尔他要是说晚上不回来吃，我反而会觉得轻松，煮碗面条，或者叫个外卖，简单省事。只是有时候，路过超市的海鲜区，看到那些游水的鲈鱼，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，看上一眼，然后心里某个地方，会轻轻地、轻轻地，皱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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