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认识小禾是在2014年的秋天。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，在一家设计公司做助理，而她是我们合作出版社的编辑。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选题讨论会上，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，说话时眼睛会微微弯起来。当我对某个封面设计提出不同意见时，所有人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，只有她认真地问：“你觉得问题在哪里？”
后来她告诉我，就是那个瞬间让她注意到了我。“你不是在反对，而是在寻找更好的可能。”她说这话时，我们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，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侧脸上。
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——城郊的二手书店，她总能从一堆旧书里找到绝版的诗集；凌晨三点的烧烤摊，她坚持要把肉串上的孜然一粒粒拨匀才肯吃；还有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，我们被困在地铁站，她忽然开始哼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。
“这是什么歌？”
“我奶奶教的。”她笑着说，“她说，学会这首歌的人，会一辈子记得下雨的声音。”
我记得每一个这样的细节，比记得任何重要会议的内容都要清晰。有时候我会想，人的记忆真是奇怪，那些刻意要记住的总是轻易溜走，而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瞬间，却像刻在骨头里一样牢固。
小禾是个特别会制造惊喜的人。我生日那天，她神秘兮兮地把我带到天台，那里挂满了她亲手折的纸星星，每一颗里面都写了一句我们之间的回忆。“这样就算你以后老了，记忆力不好了，打开一颗星星就能想起我。”她说着这样孩子气的话，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。
而我，总是那个更理性、更现实的人。我会计算每月的开销，担心未来的发展，考虑父母的期望。当她兴奋地计划着我们明年要去哪里旅行时，我心里想的却是下个季度的绩效考核。
转折发生在那年冬天。父亲生病住院，检查结果不太乐观。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，父母都在老家，身体都不太好。那段时间，我频繁地在两个城市之间奔波，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一点点减少，看着母亲眼里的担忧越来越重。
也就是在那时，公司有一个外派的机会——去上海，职位和薪水都会提升，但至少要待三年。上司找我谈话，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。
我挣扎了整整两个星期。每天晚上躺在床上，睁着眼睛到天亮。一边是现实的压力、父母的期待、职业的发展，一边是小禾和这座城市里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生活。
我记得最后做决定的那天，下着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小禾约我去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，她看起来特别开心，从包里拿出一个手工制作的相册。“你看，我把我们的照片都整理出来了，”她翻着相册，指着一张张照片，“这是第一次见面那天，这是你陪我过第一个生日，这是...”
她抬起头，看见我的表情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“怎么了？”她问。
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的过程。像有人慢慢调低了灯的亮度，从明亮到昏暗，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斑。当我告诉她我要去上海的决定时，她很久没有说话，只是低头看着那本相册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最后她说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她离开咖啡馆时没有哭，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。那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让我难受。
去上海的前一晚，我收到她的信。没有长篇大论的指责，也没有试图挽回的恳求，只是平静地回忆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她说，谢谢我带给她的所有感动，那些一起走过的街道、分享过的音乐、深夜的对话，都会成为她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。
“你给了我无数感动的瞬间，”她在信的结尾写道，“多得足够我回忆一辈子。所以，不要觉得抱歉。”
我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终于哭了出来。空乘人员担心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，我只能摇头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在上海的三年，我确实得到了曾经渴望的一切——职位提升了，收入增加了，父母的医疗条件改善了。我给父母换了更好的房子，给他们请了保姆，支付所有医疗费用。每次回老家，邻居都会夸我孝顺，有出息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，这些所谓的成功背后是什么。
去年秋天，我在一家书店偶然遇见小禾的朋友。她告诉我，小禾去年结婚了，现在过得很好。“她提起过你吗？”我问完就后悔了。
那位朋友犹豫了一下，说：“她说，你们曾经有过很美好的时光，这就够了。”
走出书店，上海的天空飘着细雨。我忽然想起小禾教我的那首歌，努力回想旋律，却只记得零星的几个音符。那一刻我明白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那封信至今还躺在我的抽屉里。我没有再恋爱，也没有结婚。不是因为还在等待什么，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，当你深深地辜负了一个人，那种愧疚会成为你心里永远拔不掉的刺。它会在每一个类似的场景、每一个相似的雨天隐隐作痛，提醒你曾经拥有过什么，又永远地失去了什么。
小禾给了我那么多感动，多到可以温暖一生的回忆。而我给她的，只有一个转身的背影，和一场精心准备的辜负。
如果时光可以倒流，我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这才是最让人难过的地方——我们都没有错，只是现实太沉重，而我们都太渺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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