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娘在灶房烧火，嘟囔说：“天上还能掉馅饼？”我没接话。心里想着，娃下学期的书本费、娘老是犯疼的膝盖要买膏药、屋顶漏雨的地方也该修了……这些，都指望着这几亩茶园。往年茶贩子来，压价压得厉害，明前茶那么好的芽头，也卖不上价。这回，总算盼着个好价钱了。
村头王老五家院子挤满了人。中间站个穿白衬衫、黑西裤的中年人，头发梳得溜光，旁边停着辆半旧的白色小面包车。他手里拿着个喇叭，说话一套一套的：“乡亲们！我们是省城‘福润堂’茶业的，专做高端礼品！咱们这儿的茶叶，绿色、无污染，品质好！我们公司让利回馈，按这个价收！”他抖开一张红纸，上面用毛笔写着价格，数字确实诱人。
他旁边还有个年轻点的，忙着发名片，名片上公司、电话印得清清楚楚。那老板拿起一把我家那样的嫩芽尖，放在鼻子下深深一闻，闭着眼，一副陶醉的样子：“香！就是这个味儿！顶级货！”他看着我们这些满脸期盼的乡亲，说得情真意切：“大家放心摘！有多少，我要多少！现款现货，绝不拖欠！咱们签个简单的协议都行！”
协议？我们这些山里人，认几个大字？看着那盖了红章子的纸（后来想，那章子估计也是假的），心里就更踏实了。大家伙儿像喝了蜜，脸上都漾着笑，互相打着气：“这回可碰上好主顾了！”
那几天，我们全家老小齐上阵。天不亮就上山，腰弯得像张弓，手指头被茶叶染得黢黑，火辣辣地疼。我娘快七十的人了，也提着篮子跟在后面，说多个人多份力。中午啃几口冷馍，渴了喝口山泉水，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瓣用。茶园里，家家户户都一样，白天采，夜里还在灯下赶着炒茶、烘干。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焦香又清新的茶香，那香味里，裹着我们的希望。
我记得特别清楚，那天下午，我把精心炒制好的、用崭新塑料袋装好的二十斤茶叶，小心翼翼地搬上三轮车。那不只是茶叶，那是我们家小半年的指望。我甚至想好了，拿到钱，先给娃买个新书包，他那个旧的，带子都断过一回了。
到了约定的地方，情形却不对了。那辆白色小面包车还在，但围着的人脸色都很难看。王老五攥着一把茶叶，正跟那“老板”嚷嚷：“你咋能说话不算话呢？当初说好有多少要多少的！”
那“老板”这会儿完全换了副嘴脸，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，没了那天的斯文。他皱着眉头，拿起一把李婶家的茶叶，凑到眼前装模作样地看了看，又扔回去：“你这茶叶，炒过头了，有糊味！不行不行！”
他又抓起我家那袋，捏了几根，撇撇嘴：“芽头不够匀整，品相不行！我们这是做高端礼盒的，你们这茶叶，达不到标准！”
人群一下子炸了锅。“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！”“你说我们这茶叶是顶级的！”“我们可是按你们要求采的、炒的啊！”
任凭我们怎么吵，怎么求，那两个人就是铁了心，横挑鼻子竖挑眼。张大爷家品相最好的“雀舌”被说成“颜色发暗”，刘家嫂子烘得最干爽的茶叶被说成“火候不足，返潮了”。总之，没有一家的茶叶是合格的。
吵到后来，那个年轻的开始“说好话”了：“老板，乡亲们也不容易。这样吧，这么好的茶叶，我们本来是不能要的。但看在大家辛苦一场，我做个主，按往年一半的价，勉强收一点，帮大家解决困难，怎么样？”
一半的价？连成本都不够！我们这才彻底明白过来，上当了！他们根本不是真心来收茶叶的！他们就是利用我们急于卖个好价钱的心理，先用高价把我们诓住，让我们拼命采摘、加工，等我们把东西准备好了，他们再找各种借口压价，或者干脆不要！他们料定了，茶叶这玩意儿，摘下来就放不住，我们不卖给他们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别的买主，最后只能忍气吞声，贱价处理给他们。
那个下午，太阳明晃晃的，我却觉得浑身发冷。有人蹲在地上，抱着头一声不吭；女人家开始抹眼泪；王老五气得要去砸那面包车，被大伙死死拉住了。那两个人，在一片骂声中，发动了车子。临走，那个“老板”还从车窗探出头，丢下一句：“是你们茶叶不行，怪不了我们！”
车子卷着尘土开走了。留下我们一群人，还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茶叶。那曾经让我们充满希望的香气，此刻闻起来，只剩下苦涩和绝望。
我看着那二十斤茶叶，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，每一片都浸透着我们全家人的汗水和期盼。我想起我娘在茶园里蹒跚的身影，想起儿子听说要有新书包时亮晶晶的眼睛，想起自己夜里炒茶时被炭火烤得通红的脸……鼻子一酸，眼泪差点掉下来。那不是茶叶，那是我们被摔碎在地上的日子。
后来，这些茶叶，大部分都没能卖出去。送了些给亲戚，自己留了点喝，更多的，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变了颜色，走了香气，最后只能倒掉。那一年，我们村好多人家，都白忙活了一场，还贴进去了肥料、人工，心里都憋着一股火，好久都散不去。
打那以后，我再听到“高价回收”、“签订协议”之类的话，心里就咯噔一下。那片曾经带给我们希望的茶园，每次看到，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。骗子骗走的，不光是那些茶叶，更是我们对陌生人的那点信任，和我们用汗水浇灌生活的那份踏实感。这个教训，太深了，深得就像山上的采茶路，一步一步，都踩在疼处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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