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家里的气氛，像梅雨季节的烂棉被，湿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父亲蹲在门槛上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廉价的卷烟，烟雾缭绕里，是他佝偻的背。母亲张罗了一桌比平时丰盛的菜，却没人动几筷子。夜里，我躺在床上，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叹息，眼泪无声地淌进枕头里。我知道，那条被无数人走过的、通往大学的路，对我而言，已经彻底封死了。
没过几天，经同村的远房表哥介绍，我跟着一支装修队，去了省城。我的工作很简单，就是小工。和灰沙，搬瓷砖，递工具，清理建筑垃圾。一天下来，白色的灰浆和着汗水，在身上结了一层硬壳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。晚上，我们十几个工友挤在尚未装修好的毛坯房里，打着地铺，汗味、脚臭味、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。手臂和肩膀酸疼得抬不起来，身体是疲惫的，脑子却异常清醒，常常睁着眼到后半夜。天花板上裸露的水泥粗糙而冰冷，像我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。
转折点，是在一个高档小区给一户人家做精装修。那家的男主人是个工程师，书房里有一台我从未见过的、那么纤薄的电脑。有一次收工早，他忘了关书房门，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看了一眼。屏幕上，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和符号，像某种神秘的咒语。他看见我，没有责怪，反而笑着问我：“感兴趣？”我红着脸，手足无措。他简单地告诉我，那是代码，是让电脑运行起来的指令。就这一句话，像一道光，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我灰暗的世界。原来，那些冰冷的机器，是靠人写下的“指令”活起来的。
从那以后，我的人生多了一个隐秘的支点。我用第一个月省下来的工钱，咬牙买了一台最便宜的二手笔记本电脑。没有网络，我就去街角那家“蹭网”。夏天蚊虫叮咬，冬天寒风刺骨，我就蹲在咖啡馆或麦当劳的窗外，下载各种我能找到的电子教程。我的英语很差，代码里的单词十个有八个不认识，我就一个个查字典，把注释写在旁边。从最基础的HTML、CSS开始，看着浏览器里，能用自己的双手敲出一个简陋的、只有几个字的网页时，那种喜悦，比发工资那天还要强烈千百倍。
工友们很不理解。他们觉得我“魔怔”了，下班了不跟大家打牌吹牛，整天抱个破电脑，敲些看不懂的东西。他们笑我：“咋的，还想当科学家啊？”我只是笑笑，不做声。我知道，我和他们之间，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。我的世界，除了灰沙和瓷砖，还有了一个叫做“编程”的远方。
过程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。学JavaScript的时候，面对复杂的概念，我无数次想过放弃。逻辑绕不清，程序总是报错，那种挫败感，比扛一天水泥还要累。有一次，为了一个循环bug，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，眼睛布满血丝，第二天上工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。老师傅骂我心思不在正道上。那一刻，委屈、疲惫、自我怀疑一起涌上来，我跑到工地角落，狠狠捶了几下墙壁，关节都破了皮。
但我挺过来了。我告诉自己，再难，难道比一辈子和灰沙打交道还难吗？我开始在网上找一些极小的项目来做，给别人的小程序找bug，修改一些简单的页面。虽然报酬微薄，甚至没有报酬，但每一次成功的调试，都让我信心倍增。我的“武器库”渐渐丰富起来，从最初的前端三件套，到后来接触了Python，学着用它去做一些自动化的小脚本，甚至还尝试着写了一个简单的爬虫，用来抓取各个工地的招工信息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论坛上。我看到一个本地的初创公司在招聘实习程序员，要求不高，但强调学习能力和吃苦精神。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，把我做过的那些小项目，连同我一边在工地干活一边自学编程的经历，写成了一封长长的信，附在了简历后面。
面试我的，是公司的技术负责人，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。他看着我粗糙、带着伤痕的手，又看了看我电脑上那些虽然稚嫩但条理清晰的代码，沉默了很久。他问了我很多实际问题，比如遇到一个技术难题会怎么解决，如何协调工作和学习。我没有讲太多大道理，就老老实实讲了我怎么查资料，怎么在论坛提问，怎么一遍遍调试代码的过程。
最后，他看着我的眼睛，说：“我们要你了。不是因为你的技术有多好，而是你身上有一样东西，是很多科班出身的人没有的——那就是对改变命运的极度渴望，和把事做成的狠劲儿。”
走出那栋明亮的写字楼，我抬头看着天空，阳光有些刺眼。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，我说：“爸，我找到新工作了，是坐办公室的，搞电脑。”电话那头，是长久的沉默，然后，我听见我爸哽咽的声音：“好，好……我娃有出息了。”
如今，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好几年，成为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程序员。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，敲着代码，喝着咖啡，我常常会想起在工地上那些汗流浃背的日子。我感激那段岁月，它磨砺了我的筋骨，更锻造了我的心性。它让我深刻地理解到，人生的路，不是只有一条固定的轨道。高考的落榜，像是命运给我设置的一个巨大的404错误页面，但我没有停留在那里抱怨，而是用自己的双手，一行一行地，重新编写了人生的代码。
那条路很黑，也很苦，但只要你心里有光，并且愿意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，你总能自己把它走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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