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记得刚入行时，师傅带我爬的第一座塔。那是在城郊的一座220千伏直线塔，四十多米高，相当于十几层楼。站在塔下抬头望，铁架直插蓝天，我腿肚子直打颤。师傅拍拍我肩膀：“别往上看，也别往下看，就盯着眼前这步。”他五十多岁的人了，系好安全带，戴上安全帽，动作利索得像只猴子。
我跟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。铁塔的角钢冰凉，即使戴着棉纱手套，也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冷。爬了不到十米，风突然大起来，整座塔微微晃动。我死死抱住主材，手心全是汗。师傅在上面喊：“放松点！塔就是晃的，越紧张越累！”
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。当终于爬上塔顶，坐在横担上系好安全带，整个人几乎虚脱。但就在那一刻，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——输电线路在阳光下闪着银光，像琴弦般伸向远方；远处的城市轮廓朦胧，近处的田野分割成绿色的方块。师傅指着线路说：“瞧见没？就靠这些线，城里才能亮灯，工厂才能转起来。”
从那天起，我明白了肩上担子的分量。
这些年，我爬过的塔数不清了。平原上的塔还好爬些，最怕的是山区塔位。有一次巡线到太行山区，要去查一座位于山脊的故障塔。车开到山脚就没路了，我们背着十几斤的工具，徒步爬山。那是真正的“爬”山——根本没有路，全靠抓着灌木往上挪。两个多小时才到塔位，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，能拧出水来。
那座塔的位置极其险要，三面都是悬崖。班长问谁上，我咬了咬牙：“我来。”不是逞能，是觉得这种危险活儿，总得有人干。
山里的风和平原不一样，是打着旋的。刚爬了二十米，一阵侧风吹来，安全绳猛地绷紧，我在半空中晃了好几下。低头系工具袋时，无意中瞥见脚下的深渊，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我赶紧深呼吸，想起师傅的话：“别往下看，专注眼前。”
故障点终于找到了——绝缘子串有个鸟巢，雨季来临，鸟粪导致线路放电。清除鸟巢、更换绝缘子，在平地上半小时的活儿，在塔上花了一个多小时。下来的时候，双腿都在发抖。同事递过来水壶，我咕咚咕咚喝了半壶，才发现嘴唇干得裂了口子。
但最让我难忘的，不是这些艰苦，而是那些温暖的瞬间。
去年冬天特别冷，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冰灾袭击了华北。多条线路跳闸，我们全员应急。我被分到最偏远的山区，那里的线路覆冰厚度超过了设计值。在零下十五度的寒风中，我们一组四人开始登塔除冰。
铁塔结了冰，滑得厉害。每爬一步，都要先用工具敲掉脚钉上的冰层。手冻僵了，就塞进怀里暖一暖再继续。爬到故障点时，我的眉毛、安全帽边沿都结满了白霜。塔上的风速更大，吹在脸上像刀割。
就在我们艰难除冰时，山脚下缓缓开来几辆农用车。村民们来了，他们用保温桶装着热姜汤，用棉被裹着热包子。一位老大爷朝塔上喊：“师傅们，下来暖和暖和吧！”
按规定，作业期间不能中途下塔。我们在塔上回应：“大爷，任务紧，不能下！”没想到，村民们竟然把吃的喝的装进篮子，用长绳子慢慢吊上来。当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送到手中时，我的眼眶湿了——不知是哈气结的霜，还是真的流泪了。
后来才知道，这条线路关系着三个乡镇的用电。村里老人多，没电取暖很危险。那天，我们在塔上连续作业六个小时，终于恢复了送电。当远处村庄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时，那种成就感，什么都比不了。
这份工作让我见识了各种极端天气。夏天的雷暴尤其可怕。记得有次在平原巡线，远看天边乌云压境，我们赶紧下塔避险。刚回到工程车，鸡蛋大的冰雹就砸下来。而在塔上遇到雷雨更吓人——虽然线路有防雷措施，但雷在头顶炸开时，整个铁塔都在震动，那种感觉终身难忘。
最对不起的是家人。干我们这行，越是节假日越要值守，因为用电负荷大，线路容易出问题。结婚八年，有六个除夕我都在岗位上。妻子从最初的埋怨到现在的理解，女儿也习惯了爸爸经常不在家。每次视频，她总问：“爸爸，你今天爬高高了吗？要注意安全哦。”
但这份工作也给了我很多。我见过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线路上形成的彩虹，见过深夜里城市灯火如星河般璀璨；我在塔顶听过山风呼啸，也看过雄鹰从脚下飞过。更重要的是，我深深理解了“万家灯火”这四个字的分量——那不只是浪漫的诗句，而是我们用脚步丈量、用双手守护的现实。
现在，我带着徒弟了。就像当年师傅教我那样，我把经验一点一点传下去：“爬塔别急，一步踩稳再上一步；查线要细，每个线夹、每个销钉都要看到……”看着他们从战战兢兢到从容自如，我知道，这份守护会一直延续下去。
有时候深夜巡线，开车行驶在寂静的乡间道路上，只有车灯划破黑暗。但抬头看见那些熟悉的线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光，我心里就特别踏实。这条银线组成的网络，不仅是电流的通道，更像是连接我和这片土地的纽带。
如果让我重新选择，我还会穿上这身工装，系上安全带，爬上高高的铁塔。因为我知道，当我检查完最后一个螺栓，从塔上往下爬时，身后的银线正在轻轻嗡鸣，把光明和温暖送往千家万户。而这份平凡的工作，让我的人生有了不平凡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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