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不是什么名贵的树，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小香樟，叶子嫩嫩的，在春天的风里微微打着颤。选它，也没太多讲究，就是觉得它好活，长得也慢，能陪我们很久。那天下午，阳光特别好，暖洋洋地照在刚解冻不久的土地上。我俩一个拿着铁锹挖坑，一个扶着那瘦小的树苗，额头上都冒了细细的汗珠。坑不能太深，也不能太浅；土要压实，又不能伤了根。忙活完，看着那棵比我还矮一大截的小树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，我拍了拍手上的泥，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。我转头对你说：“以后，咱仨就一起长大了。”
你笑了，眼角有细细的纹路，说：“好。”
那时候说“一起长大”，其实心里是有点模糊的，甚至带着点浪漫的傻气。总觉得婚姻像盖好了一座坚固的房子，我们住在里面，风雨不侵。而这棵树，像是房子旁边一个会呼吸、会变化的装饰。我们看着它长，就好像见证了某种永恒的誓言。
第一年，它活得小心翼翼。我们俩也像两个过分紧张的新手园丁，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。叶子是不是绿得精神？土是不是够湿润？夏天太阳毒，你担心它晒着，还找了块旧床单，扯了角，给它搭了个歪歪扭扭的遮阳棚。我看着你那笨拙的样子，忍不住笑话你，心里却是暖的。那年秋天，它掉了第一批叶子，稀稀拉拉的，我看着有点慌，问你它是不是不行了。你倒很镇定，说：“没事，它在攒着力气呢，明年就好了。” 果然，第二年春天，它抽出的新枝比头年壮实了不少，叶子也厚实了，绿油油的。
我们的日子，也像这棵树一样，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。少了些最初那种刻意的浪漫，多了些琐碎的、实实在在的东西。我们会为了谁去洗碗争上两句，也会在深夜为工作的烦恼而一起失眠。有时候觉得，婚姻真不像那座想象中坚固的房子，倒像是一直在修建中的路，有时平坦，有时坑洼。我们有几次吵得特别凶，气头上什么伤人的话都往外扔，摔门而出。我在冷风里走着，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。可走着走着，不知怎么，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回家的方向。推开院门，屋里灯还亮着，而你，正站在那棵小香樟树下，默默地给它们浇水。
看见我回来，你也没多说什么，只是叹了口气，轻声说：“回来了？水浇多了，怕烂根。” 那一刻，所有的怒气好像忽然就没了着落。我看着那棵在夜色里静静站立的树，它比去年又高了一点点，树干也粗了一圈。我们那些争吵、眼泪、和解，它是不是都默默地听着、看着呢？它什么都没说，只是在那里，一年一年地，用生长的姿态，提醒着我们一些最根本的东西。
第三年，我们的孩子出生了。家里一下子变得无比热闹，也无比忙乱。我们俩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，围着那个小生命不停地转。有好长一段时间，我们几乎都忘了院子里那棵树。直到孩子百天那天，我们抱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，才猛然发现，那棵香樟，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。枝叶舒展开来，投下好大一片阴凉。风吹过叶子，发出沙沙的响声，温柔又沉稳。
我抱着孩子，站在树荫下。小家伙伸出肉乎乎的小手，想去抓透过树叶缝隙漏下来的光斑。你站在我身边，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，说：“你看，它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是啊，它长大了。而我们呢？我们好像也变了。我不再是那个因为落叶就惊慌失措的年轻妻子，你也不再是那个只会用笨拙方式表达关心的毛头小子。我们学会了在争吵后给对方一个台阶下，学会了在疲惫不堪时默默地分担，学会了看着彼此眼角的细纹，不再感到害怕，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安稳的印记。
这三年，与其说是我们在照顾这棵树，不如说是这棵树在看着我们，陪着我们。它见证了我们从手忙脚乱到渐渐从容，从苛求完美到接纳平凡。它的年轮里，刻着我们的笑声、叹息、争吵与和解。它不说话，却教会了我们，真正的“一起长大”，不是永远保持最初的激情和完美，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风雨里，把根须更深地、更牢地扎进生活的土壤里。是允许对方有脆弱的时刻，也接纳自己的不完美；是看着对方改变，自己也跟着调整步伐。
前几天晚上，孩子睡了。我们俩难得清静，坐在院子的台阶上。月光很好，把那棵香樟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，投在我们身上。我们谁也没说话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。我靠在你的肩膀上，能听到你平稳的呼吸声，也能听到头顶树叶那熟悉的沙沙声。
三年了，这棵树就在这里，和我们一起，经历着四季轮回，经历着晴雨风雪。它还会继续长下去，我们也是。未来的路还很长，也许还会有更多的磕磕绊绊，更多的意想不到。但看着这棵已经枝繁叶茂的树，我心里是踏实的。
我们一起种下它的时候，说的是“一起长大”。现在我才有点明白了，这“长大”二字，里面包含了多少沉默的陪伴、无言的忍耐和缓慢而坚定的生长。它就在那里，我们也在这里。这就很好，很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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