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结婚后，我和他住进了这个不算大但很温馨的家。刚搬进来时，一切都是新的，充满了希望。我们一起去选家具，规划每一个角落。他拉着我的手，指着卧室靠墙的位置说：“这里放我的抽屉柜，能装好多东西。”那是个五斗柜，深棕色的，看起来很结实。我当时还笑着打趣：“你可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去，占地方。”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，像溪水一样，平静地流淌。我的首饰盒渐渐满了。有一条细细的银链子，是他第一次出差回来给我买的，上面挂着个小月亮；有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钉，是妈妈传给我的，她说女孩子总要有点像样的首饰；还有几个彩色珠子串成的手链，是孩子们在母亲节笨手笨脚给我做的……每一件，都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，但每一件，都连着一段记忆，一种心情。那个木盒子，变得越来越沉。
而他的五斗柜，也确实是“实至名归”地满着。从上到下，每一个抽屉都塞得满满当当。
最上面那个抽屉，放着他的各种证件、票据。护照、毕业证、几张泛黄的老照片、一沓厚厚的车辆保养单、甚至还有我们刚谈恋爱时的电影票根。那个抽屉，像一部浓缩的个人史，严谨，规整，密不透风。
第二个抽屉，是他的工具区。各种型号的螺丝刀、钳子、卷尺、一小罐螺丝钉、几卷不同颜色的电工胶布。家里什么东西坏了，他总能从这个抽屉里变出合适的工具来。这个抽屉，是他的实用主义王国。
第三个抽屉，更杂了。有备用电池、旧手机、好几根纠缠在一起的数据线、一盒用了一半的创可贴、几副扑克牌。这个抽屉像个杂物收容所，所有不知道放哪里，但又觉得不能扔的东西，最终都汇聚在这里。
第四个和第五个抽屉，是他的衣物。叠得整整齐齐的袜子、内裤、换季的围巾手套。他的空间，总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，功能明确。
我的首饰盒，起初是放在我的梳妆台上的。后来梳妆台上堆了护肤品、化妆品，盒子就被我挪到了床头柜。再后来，床头柜上放了夜灯、闹钟、正在看的书，盒子又显得碍事了。我环顾四周，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深棕色的五斗柜上。柜子顶上，放着一盆绿萝，枝叶垂下来，倒是挺好看。也许，那里可以？
我拿起我的首饰盒，走到五斗柜前。盒子不重，但我觉得手里沉甸甸的。我试着把它放在柜子顶上空着的一角，但怎么看都觉得别扭，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，怯生生的，和这个房间、这个家具的气场完全不搭。它不属于那里。
我又试探性地拉开他的抽屉。第一个，证件票据，严丝合缝，我连塞进一张纸的缝隙都找不到。第二个，工具们横七竖八，但又自成体系，我若硬塞进去，怕是下次他找螺丝刀要费半天劲。第三个，杂物抽屉，似乎有点空间，但把我的珍珠耳钉和他的旧电池放在一起？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。
我默默地关上了抽屉。那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清楚。
最终，我的首饰盒，被我从客厅搬到卧室，又从卧室搬到衣帽间，最后，它暂时栖息在衣柜顶层，和换季的被子、厚毛衣挤在一起。每次我想戴那条月亮项链，或者那对珍珠耳钉时，我都得踩上凳子，踮着脚，在一堆柔软的织物里把它摸索出来。打开时，镜子上会蒙一层薄薄的灰。
我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。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，不值得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讨论。“你的抽屉占满了，我的首饰没地方放。”——这话听起来，像抱怨，像指责，甚至有点无理取闹。家是两个人的，家具也是共用的，我怎么能说“你的”、“我的”呢？
可那种无处安放的感觉，却像水渍一样，在心里慢慢晕开。
我开始留意这个家里的其他角落。书架上，大部分是他的专业书和历史传记，我喜欢的几本小说和散文集，被挤在最边上一层。玄关的鞋柜里，他的皮鞋、运动鞋分门别类，我的几双高跟鞋，只能见缝插针地斜放着。甚至冰箱里，他爱喝的碳酸饮料总是占据着整整一层，而我囤的酸奶和水果，常常要“流浪”到侧门的位置。
这些都不是他故意的。他是个条理分明的人，他的世界是由各种抽屉、格子、分类盒构成的，一切都该在它该在的位置。而我的世界，似乎更随意，更流动，像溪水，漫无目的地流淌，需要岸堤来规整。但当他的“岸堤”过于坚固和庞大时，我的溪水，就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河床了。
那个首饰盒，它不仅仅是一个装东西的盒子。那里面，装着我作为女儿、作为母亲、作为妻子、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部分记忆和情感。它需要被看见，被安放，而不是被藏在衣柜顶层，和那些一年才用一两次的东西归为一类。
有一天晚上，我踩着凳子，又一次从衣柜顶上把首饰盒拿下来。我想找那根孩子们做的手链。打开盒子，镜子映出我的脸，有些疲惫。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串色彩斑斓的、有些珠子已经有点松动的手链，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。
他正好走进来，看见我手里的东西，随口问：“找什么呢？”
“孩子们做的手链。”我低声说。
他笑了笑，“这玩意儿你还留着啊。”语气里是温和的调侃。
我也努力笑了笑，没说话。我能说什么呢？说它不仅留着，而且是我很重要的东西？说我不希望它待在这么一个需要“跋山涉水”才能拿到的地方？
我把手链戴在手腕上，彩色的珠子在灯光下并不耀眼，却暖暖的。我把首饰盒合上，捧在手里，站在房间中央，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茫然。今晚，它该放在哪里？
这个家，很大，也很小。大到可以装下他所有的抽屉和规整，小到放不下我一个小小的、装满记忆的首饰盒。
我依然没有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。或许，生活就是这样，没有那么多泾渭分明的位置划分。我的首饰盒，可能最终还是会待在衣柜顶上，或者某个其他不显眼的角落。但我知道，我心里那个关于“安放”的结，一直都在。它提醒我，在一个亲密的关系里，除了共享的空间，或许，我们还需要一点点彼此确认的、专属于对方的角落。那个角落不用很大，但只要它在那里，心，就是安稳的。
就像那条月亮项链，它需要触碰到的，是温热的皮肤，而不是冰冷的、布满灰尘的镜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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