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那本厚厚的《辞海》里,它突然出现了。
不是刻意夹在书页正中的,而是偏靠书脊的位置,像是被主人匆忙塞进去的。我先摸到那硬挺的边角,抽出来时,照片背面朝上,用钢笔写着两行小字:“玉兰树下,一九五七年春。”
我小心地把照片翻过来。
那是一对年轻人,并肩站在一棵开满白花的玉兰树下。姑娘穿着素色旗袍,外面罩着针织开衫,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;小伙子穿着中山装,纽扣系得整整齐齐。他们都有些拘谨,肩膀若即若离地挨着,手垂在身侧,没牵在一起。但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,尤其是那姑娘,嘴角抿着一点羞涩的笑意,像是刚被人说了句玩笑话,还没来得及收起笑容。
玉兰花开得正盛,大朵大朵的白花缀满枝头,背景里能看见老图书馆的罗马柱一角——就是我现在工作的这个地方,只是柱子当年更新些,石头上还没有这些风雨侵蚀的痕迹。
我捧着照片,在渐渐西斜的阳光里坐了很久。
这本《辞海》是1957年版的,照片就夹在“婚”字和“姻”字之间。这两个字挨得很近,解释里写着:婚,妇家也;姻,婿家也。合而为婚姻,谓男女结合为夫妻。
他们后来结合了吗?这张照片为什么留在了书里?是遗忘,还是有意为之?
从那天起,这张照片就像住进了我心里。每次整理旧书,我都会格外留意那些扉页上的签名、书页间的批注。我想拼凑出这对年轻人的故事。
在另一本《普希金诗选》里,我找到了相同的笔迹——“赠小禾”,落款是“文远”,日期也是1957年。书里有几首诗被细线划出:“在我孤独的生活中,我又一次把自己打量/于是想起了那可爱的形象/我的心又在燃烧,又在痴想/因为啊,它不能不爱恋。”
在借书卡上,我找到了“李文远”和“林小禾”的名字。卡片已经很旧了,墨水褪成淡褐色,但他们的名字总是紧挨着出现——李文远借了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下一行就是林小禾借了《牛虻》;李文远还了《诗经选》,隔两天林小禾就借走了。
最让我心动的是,在一本《天体物理学概论》的借书卡上,他们的名字之间画了个小小的心形——不知是哪个细心的工作人员开玩笑画的,还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表达爱意的含蓄方式。
我仿佛能看见他们:文远是个理科生,小禾可能喜欢文学。他们约好在图书馆见面,一个找科学书籍,一个借诗集,然后在玉兰树下碰头,交换各自借的书。也许文远会给小禾讲解星星的故事,小禾则会给文远念普希金的诗。
但故事似乎并不止于此。
在1960年的一本《红旗》杂志里,我发现了夹着的便条,还是文远的笔迹,但潦草了许多:“小禾,家父事已定,成分不好,恐牵连你。照片还你,各自珍重。”没有落款,没有日期。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那张照片,也许不是遗忘,而是不得不留下的告别。
我继续寻找。在1962年的借书记录里,林小禾的名字消失了,李文远的名字还在,但他借的书变了——全是工程学、机械制图这类实用书籍。字迹也变得工整而克制,没有了当年的洒脱。
时间跳到1978年,在一本新出的《徐志摩诗选》里,我发现了熟悉的笔迹,这次是小禾的:“文远,听说你回来了。我已成家,有子。你可好?”这页纸被对折又对折,折成了小小的一块,像是从未打算寄出。
原来他们都活了下来,经历了各自的人生。
去年春天,玉兰花开的时候,我们馆里举办老读者座谈会。来了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老太太。我负责接待,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张照片。
休息时,一位坐在角落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。他满头银发,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,拄着拐杖,一直望着窗外的玉兰树。
我鼓起勇气走过去,轻声问:“李老先生?”
他转过头,有些诧异:“你是?”
我跑回办公室,取出那张小心保存在保护袋里的照片。
当他看到照片时,手开始颤抖。他摸出老花镜戴上,看了很久很久。
“这是……这是我们……”他的声音哽咽了,“那天我就要把照片送给她的,在玉兰树下。可是前一天,父亲的事定了性……我把照片塞进书里,想着如果……如果有一天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
他告诉我,后来他被下放到西北,一去二十年。回来时,小禾已经随家人去了南方,结婚了。他也成了家,妻子是后来在西北认识的,前年去世了。
“她还好吗?”他问。
我摇摇头:“我只在借书卡上见过她的名字。”
老人轻轻点头,目光又回到照片上:“这样也好,记住我们年轻时的样子。”
他同意把照片捐赠给图书馆,作为那个时代的见证。他说:“就让这张照片留在它该在的地方吧。那些年,图书馆就像个避风港,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年轻人,至少还有书可读。”
座谈会结束后,我陪他走到那棵玉兰树下。树更粗壮了,花依然年年盛开。他站在树下,站了很久,就像照片里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年轻人。
临走时,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,撕下一页,写了几句话:“这个,如果以后有人问起这张照片的故事,你可以看看。”
他走后,我打开纸条:
“所有的爱情只有两种结局
相濡以沫,或者相忘于江湖
而我们还有第三种
在旧书页间
永远年轻”
我回到图书馆,把那本《辞海》放回特藏室。照片依然夹在“婚”和“姻”之间,只是现在,它有了自己的编号和说明。
有时我会想,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,文远和小禾一起从图书馆走出来,捧着书,说着话,走过开满玉兰的小路,回到他们共同的家。而在这个时空里,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——在一本旧书里,肩并肩,站在玉兰树下,永远保持着那样年轻的、充满希望的笑容。
这大概就是图书馆的意义吧——不仅收藏知识,也收藏那些未能圆满的故事,让它们在书页间获得另一种永恒。而我有幸,成为这些故事的守护者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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