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伸手摸了摸，羊毛混纺的质感，软软的，带着一点灰尘的味道。它就那么铺在沙发正中央，好像他只是临时起身去倒杯水，一会儿还会回来，把自己裹进去，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，看他的球赛或者电影。
这毯子是我买的。三年前的冬天，商场打折，我看着它厚实，想着他在家老喊冷，就拎了回来。他当时还笑我：“又不是缺被子，买这个干嘛？”我说：“沙发上歪着的时候盖盖腿，省得着凉。”他没再说什么，只是接过去，顺手就铺开了。从那以后，这毯子就成了他在客厅的固定装备。
他有个习惯，每天下班回来，第一件事就是脱了外套，把自己塞进沙发里，用这条毯子从脚盖到胸口。他说，这么一裹，才觉得真正下班了，外面的那些忙碌、压力，都被隔在了毯子外面。冬天，他窝在里面看电视剧，看到精彩处，会突然坐直身子，毯子滑落到腰际也浑然不觉；夏天开着空调，他也要搭着肚子，说不然凉气钻进去，不舒服。有时候我在厨房忙活，探头看一眼，就见他整个人蜷在毯子里，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头顶，睡得正沉。那样子，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。
毯子上还留着很多他的痕迹。靠近右上角的位置，有一小块洗不掉的深色印记，是那年除夕，他端着红酒凑过来看我炒菜，不小心洒上的。他当时手忙脚乱地抽纸巾去擦，嘴里还念叨：“完了完了，新毯子让我给毁了。”我说没事，洗洗就好。其实根本没洗掉，后来也就由它去了。现在看着那块印记，仿佛还能闻到那年夜饭的香气，听到窗外零星的鞭炮声。
左边扶手的位置，毯子磨损得比较厉害，经纬线都有些疏松了。那是因为他总爱把左胳膊搭在那里，手里握着遥控器，一下一下地，无意识地摩挲。多少个夜晚，我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书，或者用手机回信息，一抬眼，就能看到他那只手，手指修长，轻轻地搭在灰蓝色的毯子上，有一种安闲的节奏。
这条毯子见证过我们的安静，也包裹过我们的争吵。有一次，为什么事情争执，我已经忘了，只记得声音越来越大，最后他猛地站起身，毯子被带起来，滑落在地板上。他看也没看，径直走进了卧室。客厅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，只剩下我和地上那团皱巴巴的毯子。我愣了一会儿，还是走过去，把它捡起来，重新铺好，用手一点点抚平上面的褶皱。那一刻的委屈和伤心，现在想起来，心里还是闷闷的。后来他和好了，又像没事人一样裹着毯子看球赛，好像那场争执从未发生。毯子不说话，它只是默默地承接了我们所有的情绪，好的，坏的。
他走的那天，是个寻常的早晨。吃完早饭，他换上鞋，拎起公文包，在门口跟我说“走了”。我应了一声。他像是想起什么，又回头看了一眼沙发，说：“今天降温，你在家要是冷，就把毯子盖着。”我说：“知道了。”然后门就关上了。
谁想到，那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一句关于这条毯子的话。
后来，家里关于他的东西，慢慢收拾了一些。衣服大部分捐了，书打包放进了箱子，剃须刀、水杯这些日常用品，也都处理了。唯有这条毯子，我一直没动。它不像照片，定格的是某个瞬间；也不像衣物，带着强烈个人物品的属性。它就是那么一条普普通通的毯子，铺在那里，仿佛维持着这个家某种日常的、持续的状态。它让这个空间，还保留着一丝他随时会推门进来的生活气息。
有时候，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，会不自觉地把手放在毯子上，感受那柔软的触感。这上面有他身体的记忆，有他三年来的体温和气息。它不只是他的毯子，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，成了我思念他的一种方式，一个安放回忆的角落。冷了，我会拉过一角盖在腿上；累了，我会像他那样靠进去，闭上眼睛，想象他还在身边。
朋友来家里，偶尔会委婉地说：“这毯子旧了，换条新的吧？”或者，“沙发上铺这个，有点影响美观。”我总是笑笑，不置可否。他们不明白，这哪里只是一条毯子。这是他在这个家里留下的最深的印记，是他生活过的证明。它上面有他洒的红酒，有他摩挲的痕迹，有他安睡的褶皱，有我们共同生活的三年光阴。
如果收起来了，就好像我真的承认了，他再也不会回来裹着它了。就好像我们这个家，关于他的那一页，被彻底地、干净地翻了过去。我舍不得。
所以，就让它继续铺着吧。就让它那么皱巴巴地、带着毛球和洗不掉的污渍，铺在沙发正中央。天气好的时候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，会落在那些白色的云朵图案上，毯子显得蓬松而温暖。我看着它，心里便觉得踏实。好像他只是出了个长差，远行未归。而这条灰蓝色的、印着云朵的毯子，还在固执地、安静地，替他守着这个家，等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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