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们家那个鞋柜，不大，四层的。最上面一层放他的皮鞋和运动鞋，码得整整齐齐，鞋头一律朝外，像等待检阅的士兵。下面几层，就有点“群魔乱舞”了。主要是我的——高跟的、平底的、靴子、帆布鞋，还有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一次性拖鞋，散了架，可怜巴巴地窝在角落里。
他就那么蹲在那儿，一件灰色的旧T恤，后背有点汗湿了。他没叫我，也没抱怨，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自己收拾着。先是把他自己的几双鞋重新摆了一下，空出些位置。然后，他开始拾掇我的。
我看见他拿起我那双米色的高跟鞋，鞋跟已经磨得有点歪了。他用手掌抹了抹鞋面上的灰，又对着光看了看，那眼神，不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，倒像是在端详一个老伙计。我记起来了，这双鞋，是三年前我们一起去买的，为了参加他一个朋友的婚礼。那天我穿着新鞋，脚后跟磨出了水泡，走一步钻心地疼。后来是他背着我，从酒店一路走到停车的地方。夏夜的风吹在脸上，他的后背宽阔又踏实，我趴在上面，觉得那点疼也算不了什么了。他这会儿拿着这双鞋，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个晚上？
接着，他又拿起我那双穿得最旧的平底鞋，鞋头的皮子已经皱巴巴的了，像老人脸上的纹路。他捏了捏鞋底，大概是看还软不软和。这双鞋跟我走南闯北，下过雨，挤过地铁，追过公交。有一次我们吵架，我气得穿着拖鞋就冲出了门，没地方去，在小区花园里坐到半夜。后来是他找下来，什么都没说，只是把这双平底鞋放在我脚边，低声说：“换上吧，凉。” 那双鞋，承载过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惫，也迎接过他笨拙的安抚。
他就这样，一双一双地，把我那些横七竖八、带着往日痕迹的鞋子，小心翼翼地请进了鞋柜里。那双沾了泥点的帆布鞋，他用湿巾擦了擦；那只鞋带缠在一起的靴子，他耐心地解开，又重新系好。他的动作很慢，很轻，好像怕惊扰了附着在鞋子上的那些记忆。
我坐在那儿，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起来。
我一直觉得，我没把鞋放进鞋柜，是忙，是累，是习惯不好。我甚至有时候会理直气壮地想，家里嘛，不就是放松的地方，何必搞得那么规整？可他从来没有为这个跟我红过脸。一次都没有。他只是在我又一次把鞋子踢得东一只西一只之后，默默地，一遍又一遍地，替我收好。
这细碎的，日复一日的“收拾”，原来不是妥协，更不是无可奈何，而是一种包容。他包容着我的懒散，我的坏习惯，我所有的不那么体面的小毛病。他用这种最安静的方式，在我制造出的混乱里，为我，也为我们这个小小的家，维持着一方井然有序的天地。
我想起更多来了。早上起来，洗漱台上被我弄得四处是水渍，总是他最后用抹布擦干；我看书看一半扔在沙发上的书，第二天总会工整地出现在书架原来的位置；我做饭像打过仗一样的厨房，最后总能恢复洁净……这些我习以为常，甚至觉得理所应当的整洁背后，都是他一次次的“弯腰”和“收拾”。
鞋柜终于整理好了。我的所有鞋子，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，和他的一样，鞋头朝外，整整齐齐。他站起身，捶了捶后腰，长舒了一口气，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了一件大事的满足感。他转过头，看见我在看他，笑了笑，说：“收拾好了，看着舒服点。”
就那么一句简单的话，连语气都是平平常常的。
我的鼻子却猛地一酸。
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，所谓婚姻，所谓日子，轰轰烈烈的时刻其实很少。它大部分时候，就是由这些微不足道、不值一提的细节堆砌起来的。是他为你收起的一双鞋，擦干的一处水渍，放回原位的一本书。是这些他从不言说，你也几乎从未察觉的、安静的举动，像一块块最普通的砖石，默默地铺成了通往未来的路。
爱情最动人的部分，或许从来不是烛光晚餐和鲜花礼物，而是这种深入骨髓的习惯，是明知你有那么多不完美，却依然愿意为你俯身，为你收拾残局的温柔。他把你的散漫纳入他的秩序，把你的随意融入他的规整里。
那天晚上，我走到玄关，特意又看了看那个鞋柜。里面，他的鞋和我的鞋，紧紧挨着，不分彼此。灯光照在上面，泛着一种朴素而温暖的光泽。
从那以后，我放鞋的时候，总会多留一份心，尽量把它们规规矩矩地放进鞋柜里。我不是怕他说我，也不是为了讨好他。我只是觉得，那个四层的小小空间，那个他一次次为我弯腰整理的地方，值得我用同样的认真去对待。我也想在某个他未曾留意的瞬间，让他感觉到，他的那些无声的付出，我都看见了，并且，悄悄地，记在了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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