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嘟囔着“疯了吧，这么早”，身体却已经行动起来，套上外套，抓了抓头发就跟了出去。九月的凌晨有点凉，他把我的手握在他手心里，揣进他的外套口袋。口袋里暖烘烘的，他的掌心有薄薄的茧，磨着我的皮肤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。去山顶的路很静，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偶尔的虫鸣。他一路都在说话，说小时候爬树掏鸟窝也起这么早，说等以后有钱了要带我去冰岛看极光，那里的天亮得更晚，光却更绚烂。我大半个人还困着，靠在他身上，迷迷糊糊地应着，只觉得那条黑漆漆的山路，因为他在，也变得可爱起来。
爬到观景台时，东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，底下是深沉的、墨蓝色的云海。风很大，吹得人几乎站不稳。他站在我身后，双臂环过来，把我整个裹进他怀里，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。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等着，看着那片白色一点点侵蚀黑暗，然后，像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，橘红、玫粉、金黄……一层层晕染开来，越来越浓，越来越亮。
突然，太阳跳出来了。就那么小小的一枚，红彤彤的，一点都不刺眼，却瞬间把整片云海和天空都点燃了。万道金光穿透云层，像一把把金色的利剑，也像一条条奔涌的熔岩河流。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苏醒了。
“真美啊。”我喃喃地说。
他没有看日出，他在看我。我转过头，发现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我脸上，那眼神比日出还要亮，还要暖。他笑了，说：“嗯，真美。”然后，他低下头，很轻很轻地吻了我。在那个金光万丈的清晨，在那个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山顶，我笃定地认为，我和他，会像这初升的太阳一样，有着漫长而光明的未来。那份爱，滚烫，鲜活，充满了希望。
后来，我们确实有过很多那样的“后来”。我们一起在深夜的街头分食一碗热馄饨，一起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看一部无聊的老电影，一起为工作上的一点小成绩欢呼，也一起扛过生活的种种不如意。他的手依然很暖，会在我冬天手脚冰凉时把它们捂在胸口；他还是会说很多很多话，只是话题渐渐从星辰大海变成了柴米油盐。日子像流水一样平缓地向前，我以为，这就是永远的样子了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好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。就像一锅慢慢加热的水，等到发现烫的时候，已经来不及了。他的话变少了，看着我的时候，眼神常常是飘忽的，像是在看我，又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。我们之间的话題，从分享趣事变成了例行公事的问答“吃了吗”“下班了”，再到后来，连这种问答都显得多余。房间里常常是长时间的沉默，那种静，比凌晨爬山时的寂静要可怕得多，压得人心里发慌。
我努力过，真的。我试着找话题，他心不在焉地“嗯”一声；我做了他爱吃的菜，他也只是默默吃完。我甚至跟他吵，希望用激烈的碰撞来打破那潭死水，可他连吵架都懒得应付，只是沉默地拿起外套，走出门去。那扇门关上的声音，比任何争吵的言语都更让人绝望。我这才明白，一段感情最可怕的不是争吵，而是连争吵的欲望都没有了。他人在我面前，心却已经隔了一片海。
他离开的那天，天气很好，夕阳把客厅照得一片暖黄。他没有带走太多东西，只有一个行李箱。他站在门口，看着我，眼神里有愧疚，有疲惫，有种我看不懂的复杂，但唯独没有了那天看日出时的光。他说：“对不起，我……我尽力了。”
我点了点头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我没有哭，也没有闹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转身，下楼，消失在楼梯的拐角。那一刻，我心里异常平静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之后的平静。我知道，那个陪我看日出的少年，彻底消失在这个夕阳里了。
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害怕黄昏。那种光线一点点被抽离，世界逐渐沉入黑暗的过程，像极了我当时的心境。可人总是要活下去的。我开始强迫自己走出去，去面对那个我曾无比惧怕的日落。
起初是痛苦的。我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，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，觉得那像极了我的爱情，曾经光芒万丈，最终却无可挽回地坠落了。眼泪总会不自觉地流下来，心里空落落的，灌满了晚风。
但慢慢地，去得多了，好像也就习惯了。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东西。比如，日落其实也有它独特的美。它不像日出那样充满攻击性和希望，它更温柔，更沉静，像一首慢板的老歌。夕阳的光是醇厚的，像陈年的酒，把云彩酿成醉人的酡红，把建筑物的轮廓勾勒成温暖的金边。湖面会荡漾着细碎的金光，归巢的鸟儿会成群地飞过天际。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种安详的、告别式的氛围里。
我看到了相互搀扶着、白发苍苍的老夫妻，他们不说话，只是静静地坐着，看着远方，手却一直牵着。看到了带着孩子来玩的年轻父母，孩子在草地上奔跑，笑声清脆，父母在一旁微笑着看着，眼神里是全然的满足。看到了独自来跑步的青年，汗水在夕阳下闪光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。
原来，日落时分，并不只有离别和伤感。它也是一天的收获与安宁，是万家灯火即将亮起前的温馨序曲。它告诉我，结束，也可以是圆满的，是平静的。
我终于明白，日出和日落，本就是自然最平常的韵律。就像有些人，他只能陪你走一段路。他的任务，或许就是带你去看一场日出，让你知道这世上有那么绚烂的光，让你对光明产生向往。而看日落，是你自己的功课。他把你留在黑暗前，你总要学会，如何与自己相处，如何欣赏另一种美，如何独自面对漫漫长夜，并且相信，明天，太阳照常会升起。
现在，我依然会常常去看日落。有时带着一本书，有时就只是发呆。我不再觉得那是一种煎熬，反而成了一种享受，一种与自己对话的仪式。天边那抹最后的、倔强的晚霞，像极了生活本身——即使知道终将落幕，也要竭尽全力，绚烂到底。
我曾拥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日出，那份记忆，足够温暖我很久很久。而如今，我也学会了欣赏日落的静美。这大概就是成长吧，接受了有的人注定是生命里的流星，璀璨过，划过你的夜空，然后消失。而你，还得继续看你的星辰日月。
只是偶尔，在某个似曾相识的黄昏，微风拂过脸颊，带着和那个清晨相似的温度时，我还是会想起他，想起那个深蓝色的背影，和那个被金光笼罩的吻。然后，我会抬起头，看着天边正在缓缓沉落的、温柔的太阳，轻轻地在心里说一声：
“再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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