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大概是去年的圣诞节吧。我们这座城市，一入冬就盼着圣诞，满街的彩灯和铃铛声，空气里都是烤红薯和热红酒的甜香。往年这个时候，他早早就开始张罗了，提前一个月就会问我：“今年圣诞想去哪儿过？在家做饭还是出去吃？”我们会一起挑一棵小小的圣诞树，挂上他收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挂件——每个后面都藏着个小故事。平安夜那晚，我们一定会手牵着手，沿着江边散步，看对岸高楼闪烁的霓虹倒映在水里，碎成一片一片的光。
可去年，直到十二月二十号了，他还只字未提。我忍不住，在一天晚上窝在沙发里时，装作不经意地问他：“哎，马上圣诞了，咱们今年怎么安排？”
他正盯着电视屏幕，手指在手机上来回划着。听到我的话，动作停了一下，眼睛却没转过来，只是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，说：“最近项目太忙了，到时候再看吧，可能得加班。”
那一刻，客厅里好像突然安静了，只剩下电视机里嘈杂的背景音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像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来，没摔碎，却磕出了一个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裂纹。那种感觉，不是疼，而是一种空，一种缓缓下沉的预感。
后来，圣诞节果然是在沉默里度过的。他那天确实回来得很晚，带着一身寒气。我坐在沙发上，看着那棵没有点亮的小圣诞树，它孤零零地立在角落，和往常一样，却又完全不一样了。他没有解释，我也没有再问。有些话，一旦到了嘴边又咽回去，就再也问不出口了。
如果只是圣诞节，我也许会告诉自己，是他太忙了。可后来，事情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，一件接一件。
我的生日是在春天。往年哪怕再忙，他也会偷偷给我准备个小惊喜。有时候是一张我念叨了很久的黑胶唱片，有时候只是一束平凡但新鲜的雏菊。可今年生日，他只是在前一天晚上淡淡地说：“明天你生日，我订了餐厅，下班直接过去吧。”语气平静得像在安排一场普通的工作应酬。吃饭的时候，我们的话很少，大多时候都在低头切着盘子里的食物。餐厅的灯光很柔和，音乐也很美，可我们之间，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。
最让我难受的，是上个月的“纪念日”。那是我们在一起五周年的日子。从第一个纪念日开始，这就成了我们之间最郑重、最私密的节日。我们会回到第一次约会的那家小咖啡馆，他会给我写一封长长的信，我会准备一本贴满了一年照片的相册。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仪式。
可今年，纪念日的前一周，我提起这件事。他正在书房对着电脑，头也没回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那口气叹得我心头一凉。
“宝宝，”他第一次用这种带着疲惫和疏离的语气叫我，“我们能不能……别这么形式主义了？我觉得，两个人在一起，平平淡淡才是真，何必非要过这些节呢？”
“形式主义”……“平平淡淡才是真”……这几个字，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。我愣在原地，半天说不出话来。那些被他轻描淡写定义为“形式”的东西，曾是我们最珍视的爱的证据啊。那家咖啡馆角落的座位，信纸上他笨拙又真诚的字迹，相册里我们笑得眯起来的眼睛……所有这些构筑我们共同记忆的砖瓦，在他眼里，忽然都失去了意义。
我没有和他争辩，只是默默退出了书房。关上门的那一刻，眼泪就掉了下来。我不是因为不能过节而哭，我是突然明白了，他拒绝的，不仅仅是那些节日。他是在拒绝继续参与我们共同构建的那个“我们”，他是在从我们共同经营了那么久的生活里，一步一步地向后退。
我开始疯狂地在回忆里寻找线索。是从他加班越来越频繁开始的？是从他回家后话越来越少，只顾盯着手机开始的？还是从他不再主动牵我的手，过马路时也不再下意识地把我护在身后开始的？那些曾被我用“他太累了”来安慰自己的细节，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出来，串联成一个我不愿承认的答案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。是不是我太在意这些仪式感了？是不是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了？我翻来覆去地想，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，才让他想要逃离这些曾经我们都乐在其中的时刻？
日子还是照常地过。我们依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，睡在同一张床上，可距离却好像隔着一片海。那些被取消的节日，像日历上一个又一个突兀的空白格子，醒目地提醒着我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直到前几天晚上，我一个人在家，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收在衣柜顶部的旧箱子。里面满满的都是我们这些年的“纪念物”。厚厚一沓电影票根，字迹都快磨没了；一起去海边捡的贝壳，还带着淡淡的腥味；他那年用打工攒的钱给我买的第一条项链，已经有点褪色了；还有那几本纪念日相册，一页一页，记录着我们从青涩到成熟的样子。
我坐在地板上，一页一页地翻看。照片里的我们，笑得那么开心，眼睛里有光。那时候，我们穷得只能分享一杯奶茶，却觉得拥有了全世界。他看着我的眼神，那么专注，那么温柔，仿佛我是他整个宇宙的中心。
我看着照片里那个曾经满眼都是我的他，再看看如今这个连和我一起吃顿饭都显得心不在焉的他，心脏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，寒风呼呼地往里灌。我终于不得不承认，他拒绝的，从来不是节日。他拒绝的，是我。是那个他曾经深爱过，但现在可能已经不再爱的我。
那些节日，就像一个个测量爱的刻度尺。以前，我们的爱是满的，所以他愿意，也渴望在每一个刻度上留下印记，让快乐加倍。现在，爱可能已经悄悄流失了，所以他害怕这些刻度，害怕在那些需要浓烈情感和专注投入的时刻，暴露出他的勉强和空洞。
我把箱子合上，推回衣柜顶部。我知道，我可能再也等不到他主动来问我“下一个节日，你想怎么过”了。
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，地板上像结了一层霜。我抱住自己的膝盖，把脸埋进去。这个姿势，很像很多年前，我们刚在一起的那个冬天，我手脚冰凉，他就是这样把我整个人圈在怀里，用他的体温一点点暖热我。
那时候真暖和啊。
可现在，只剩下我一个人，在地板的凉意里，感受着那些被取消的节日，像一盏盏相继熄灭的灯，把我周围的世界，一点一点，拖进无声的黑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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