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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去买烟却买了女士卫生巾

    这事儿过去好几年了,现在想起来,脸上还一阵阵发烫。那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荒唐,也最后悔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那年我十六岁,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。我爸常年在外打工,家里就我和我妈。我妈在镇上的纺织厂做计件工,三班倒,特别辛苦。她烟瘾挺大,抽那种最便宜的“大前门”,手指头都熏得焦黄。她说抽烟能解乏,尤其是夜班回来,坐在院子里点上一支,看着天才蒙蒙亮,那会儿才觉得骨头缝里的累稍微散开些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快十一点了,我妈刚下中班回来,一脸疲惫。她摸出烟盒,晃了晃,空了。她叹了口气,揉着肩膀对我说:“小超,帮妈跑个腿,去村头老周家的小卖部买包烟,‘大前门’,软的。”

    我正趴在桌上跟物理题较劲,头也没抬就“嗯”了一声。心里有点不情愿,外面黑灯瞎火的。等我磨磨蹭蹭做完那道题,拿起我妈放在桌上的二十块钱准备出门时,脑子里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。

    就那一瞬间,一个念头冒了出来:我不能给她买烟了。

    这个想法来得特别突然,又特别坚决。我也不知道怎么了,可能就是看着她被生活压弯的背,听着她夜里不停的咳嗽,还有那身总是洗不干净带着机油味的工作服,心里堵得厉害。我觉得那烟就是在烧她的命。我恨那东西。

    可我不敢直接说不买。我妈那个脾气,累极了的时候一点就着。我要是跟她说不买烟,她肯定觉得我偷懒,还得挨顿骂。

    我捏着那二十块钱,在院子里站了好几分钟。夜风吹过来,凉飕飕的。然后,我做了一个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魔怔了的决定——我去给她买包卫生巾回来。

    对,就是女士卫生巾。

    当时的逻辑简单得可笑:我不能买烟害她,但我空手回来又没法交代,我得买个东西回来,这个东西得让她明白,她是个女人,她需要爱惜自己,而不是靠那破烟硬扛。卫生巾,是只有女人才用的东西,这个“信号”够强烈了吧?我甚至在心里给自己鼓劲,觉得这像个“壮举”,一种沉默的抗议和关怀。

    现在想想,十六岁的脑子,真是个无法理解的构造。

    我硬着头皮去了小卖部。老周正准备关门,看见我挺意外。“小超,这么晚买啥?”

    我脸上腾一下就烧起来了,支支吾吾地说:“我……我妈让买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,要啥?”老周拉开玻璃柜门。

    我声音跟蚊子似的:“……卫生巾。”

    老周愣了一下,倒是没多问,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最常见的递给我。那粉红色的包装在我眼里格外刺眼。我赶紧付了钱,把找零和那包东西紧紧攥在手心,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小卖部,一路小跑回家。

    心跳得像打鼓。进了屋,我妈还坐在凳子上捶腿。我把那包卫生巾递过去,手都在抖,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,嘴里飞快地、含糊地说:“妈,给你。”

    我妈接过去,低头一看。

    时间好像一下子停住了。

    我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咚咚咚,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。我预想了各种反应:她可能会愣住,可能会问我怎么回事,甚至可能因为误解而生气骂我。

    可是,都没有。

    她拿着那包卫生巾,就那么看着,看了很久很久。屋子里静得可怕。然后,我听见了一种极力压抑的、细微的抽气声。

    我猛地抬起头。

    我看见我妈的肩膀在轻轻发抖。她低着头,我看不清她的脸,但有一滴很大的眼泪,直直地掉下来,“啪”地一声,砸在了那粉红色的包装袋上,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。

    她哭了。

    不是大声的嚎啕,就是那种无声的,因为极力忍耐而显得更加痛苦的流泪。

    我一下子就慌了,全慌了。我那点自以为是的“关怀”和“壮举”,在她无声的眼泪面前,碎得像渣一样。我这才意识到,我可能做了一件极其愚蠢、甚至伤害了她的事。

    “妈……我……”我想解释,舌头却像打了结。

    她抬起手,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,还是没有看我,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浓重的鼻音:“……你去睡吧。”

    那三个字,疲惫到了极点,也失望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我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回了自己的房间,一整晚都没睡着。耳朵一直竖着,听着外面的动静。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洗漱,我听见她坐在那里,很久很久,然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、撕开包装袋的声音,再然后,是她推开自己房门的声音。

    那一夜,格外漫长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,饭桌上静悄悄的。我妈眼睛肿着,没看我,也没提昨晚的事。她默默地喝着粥,那包“大前门”终究没有出现。从那以后,整整一个多月,我妈没再抽过一根烟。她下班回来,就坐在院子里发呆,或者拼命地干活,收拾屋子,洗洗涮涮。我知道她在硬扛,那种烟瘾上来的滋味肯定不好受。她瘦了不少,话也更少了。

    我看着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。我后悔了,真的后悔了。我用一种最鲁莽、最不懂事的方式,戳破了她赖以支撑的某种东西。我那所谓的“为你好”,其实是一种残忍。

    后来,大概过了一个多月,我发现她又开始抽烟了。还是“大前门”,软的。但好像抽得比以前少了些,有时候一根烟点着了,就夹在手里,让它慢慢燃尽。

    我们母子俩,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那个晚上。那包粉红色的卫生巾,就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,强行地嵌进了我们的生活里,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疤。

    很多年后的今天,我自己也经历了生活的种种不易,才稍微能理解一点当时我妈的眼泪。那里面,或许有被儿子看到生活窘迫的难堪,有身为一个女人却被艰辛磨掉了性别特征的辛酸,有我以那种方式“指责”她不爱惜身体的委屈,更有一种无法向年幼孩子诉说的、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。我那一包卫生巾,像一面镜子,猛地照出了她作为一个女人,在沉重生活下早已被遗忘的脆弱和尴尬。

    我至今还记得那滴眼泪掉落在包装袋上的声音。它比任何责骂都让我疼痛。那个晚上,我用一种极其愚蠢的方式,试图表达我的爱,却让我第一次真正看懂了,我妈到底有多累。

    而那份沉重的、无声的累,本不该由一包荒唐的卫生巾来提醒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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