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浴室镜子旁他的护肤品还涂着

    这瓶爽肤水,还是他临走前打开的。就立在镜子边上,瓶盖斜斜地搁在旁边,好像他只是随手拧开,拍了个脸,下一秒就会回来把它盖好。可是,那瓶盖就这么晾着,已经快三个月了。

    我每天刷牙洗脸,一抬头就能看见。起初那水线在瓶肩下面一点点,现在,已经降到快一半了。北方春天干,蒸发得也快吧?我有时会这么想。要么,就是我自己,在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清晨或者深夜,会无意识地拿起来,也往脸上拍一点。我不确定,真的,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
    他的东西,我大多都收起来了。那件常穿的灰色卫衣,叠好放进了衣柜最顶层;跑步的鞋子,刷干净塞进了鞋盒。唯独这浴室镜子前的一亩三分地,我迟迟没动。洗面奶、爽肤水、面霜,还有那瓶他说能抗皱的精华,都原封不动地立在老地方。排列的顺序,都还是他惯用的那一套。就好像,这片小小的台面,是被时光遗忘的一个角落。

    他的护肤步骤,比我讲究多了。我嘛,清水呼噜一把脸,顶多用个洗面奶,就算对得起这张脸了。他可不行。每晚临睡前,他站在这里,就像要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。先用温热的毛巾敷一会儿脸,说是打开毛孔。然后挤一点那个有淡淡草药味的洗面奶,在掌心搓出细密丰富的泡沫,再仔细地涂在脸上,连鼻翼两侧和下巴这些边边角角都不放过。冲洗干净后,就是这瓶爽肤水了。

    他喜欢把水倒在化妆棉上,再轻轻在脸上擦拭。他说这样比用手拍更均匀,还能二次清洁。我那时常笑话他,说一个大男人,活得比我还精细。他也不恼,一边对着镜子仔细照顾他的脸,一边从镜子里看着我笑,说:“老了你就知道了。我得保持住这张脸,免得你以后嫌弃我。”

    现在,我偶尔会学着他的样子,倒一点那个爽肤水在化妆棉上。液体清清凉凉的,触到脸颊时,能闻到一股非常非常淡的、类似雪松的香气,若有若无的。这是他留下的味道。这味道钻进鼻子里的时候,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,好像他刚刚还在这里,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呼吸。我会闭上眼睛,想象他站在我身后,手臂环过来,下巴轻轻搁在我肩膀上,看着镜子里的我们,说:“你看,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?”

    那瓶面霜,他也用得极有耐心。用无名指蘸取一小点,在掌心温热乳化,然后再一点点地按压在脸上。他说这样吸收才好,不会浮在表面。我当时觉得这真是麻烦透了,现在自己试着做了一遍,才体会到那种缓慢的、与自己肌肤相处的过程,确实有一种安定的力量。仿佛在那一两分钟里,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,只剩下指尖触碰脸庞的细微触感,和那萦绕不散的、属于他的气息。

    这堆瓶瓶罐罐,像一群沉默的哨兵,固执地坚守着他曾经存在的证明。它们告诉我,那个如此细致、如此认真对待生活的人,是真真切切地在这里生活过的。他不是我臆想出来的,不是一场梦。这些实物,比任何照片、任何记忆都更有力。

    我有时也会生气。气他为什么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,让我每次看见,心都像被针扎一下。我甚至赌气地想,干脆一股脑全扔进垃圾桶,来个眼不见为净。可手伸到一半,就停住了。我做不到。扔掉了它们,就好像亲手抹掉了他最后一点痕迹,否定了那段他精心经营过的生活。我舍不得。

    于是,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。那瓶爽肤水的水位,在不知不觉中,一点点地下降。它不像日历,可以用笔狠狠划掉一天,宣告一天的结束。它的流逝是静默的,渗透式的,像沙漏里的沙,你看不见它们具体是如何掉落的,但沙堆就是在一点点垒高,瓶子的空间就是在一点点被腾出来。

    直到前几天,我忽然发现,那瓶水,快要见底了。

    我心里猛地一空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。它要没了?这个他最后触碰过的、充满了仪式感的物件,它要空了?那以后,我还能靠什么来维系这种虚幻的亲近感?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坐在浴室的地上,抱着那瓶所剩无几的爽肤水,哭了很久。眼泪滴在瓶身上,又滑下去,像它也在陪我一起哭。我哭我们的过去,哭他的离开,也哭自己的无能为力。我留不住他,甚至连他留下的这点东西,也快要守不住了。

    哭累了,我抬起头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眼睛红肿,头发凌乱,脸上还挂着泪痕。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。我忽然想起他总说的话:“无论发生什么,脸总要洗干净,日子总要过下去。”

    我拧开那瓶快见底的爽肤水,把最后一点液体倒在手心。这一次,我没有用化妆棉,而是像他那样,用双手的手掌轻轻揉搓,然后覆在脸上。那点微薄的湿润,带着最后的、熟悉的香气,缓缓地渗入我的皮肤。很轻,很柔,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。

    我明白了。这些瓶子,这些液体,它们终会见底,终会过期,终会被清理。他留下的实体痕迹,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。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,就像他会离开一样,我无法挽回。

    但是,他教会我的那种对待生活的态度,那种在平凡甚至灰暗的日子里,依然不放弃对自己的照顾、对细微感受的珍视,却像那最后渗入皮肤的养分一样,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我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瓶子会空,但有些东西,已经留下来了。

    我把那个空瓶洗干净,晾干,放在了书架的角落里。它不再承担盛装液体的功能,但它成了一个纪念。镜台前空出了一块,我没有立刻用我的东西去填补。就让它空着吧。我需要学着适应这种空,也需要学着,像他那样,认真地、好好地,继续我自己的生活。

    也许明天,我会去买一瓶新的爽肤水。不一定是他用的那个牌子。但当我用它的时候,我一定会记得,曾经有一个人,那么认真地教过我,该如何温柔地对待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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