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一切的开始，是我二十二岁那年夏天。我揣着一所普通大学的文凭，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，挤上了南下的火车。我们挤在硬座车厢里，听着铁轨“哐当哐当”的声响，眼睛里全是光，聊着未来要进怎样的大公司，拿怎样的高薪，在那座繁华的都市里扎根。那时的我们，觉得世界就是个任我们涂抹的画布。
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闷棍。我的学校平平，专业也不热门，简历投出去，大多石沉大海。偶尔有几个面试，不是在偏僻的工业区，就是问些让我头皮发麻的技术问题。我看着同行的伙伴一个个找到了工作，租了房子，他们的朋友圈开始出现写字楼的窗景和周末的聚餐，而我，还窝在一天五十块钱的青年旅社八人间里，靠着泡面和家里接济度日。
那种感觉，就像被所有人遗弃在了一个孤岛上。白天，我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，奔波在陌生的城市里，换乘着地铁和公交；晚上，回到嘈杂的旅社，听着上铺哥们震天的呼噜，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发霉的痕迹，一遍遍地问自己：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？
最刺痛我的，是那次面试。一家我心仪已久的公司，我准备了整整一周。面试官很和善，问的问题我也大多答上来了。最后，他看着我，随意地问了一句：“看你的简历，你大学期间，好像没什么太突出的实践经历？”我一下子噎住了，脸瞬间烧起来，支支吾吾地，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。从他的眼神里，我看到了那种礼貌的、但毫不掩饰的失望。走出那栋光鲜的玻璃大楼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。我没带伞，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回旅社，浑身湿透，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，又咸又涩。那一刻，我所有的骄傲和自信，都被那场雨冲得七零八落。
钱快花光了。我不得不向家里开口。电话那头，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，说“没事，儿子，慢慢找，家里支持你”。但挂掉电话后，我收到银行到账的短信，那数字，是我知道父母要省吃俭用多久才能攒下来的。那种愧疚感，比找不到工作更让我难受。它像一根细针，扎在心上最软的地方，不致命，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失败。
我不得不低头了。最后，我进了一家小作坊式的公司，做最基础的网络维护。办公室在一个老旧居民楼的商住两用房裡，只有五六个人。我的工作内容，就是背着工具包，跟着老师傅，去各个客户那里修电脑、拉网线、调试打印机。夏天，在闷热的机房裡一待就是半天，汗流浃背；冬天，冒着寒风，骑着一辆二手电动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。
这和我当初的梦想，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。和我一起南下的同学，偶尔聚会，他们谈论着项目、KPI、出国培训，我插不上话，只能默默地喝着杯里的啤酒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。那种落差，像一条鸿沟，横在我和他们之间，也横在我和过去的自己之间。
让我真正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的，是一件小事。公司里一个老同事，总是把最脏最累、路最远的活儿派给我。有一次，为一个客户拉网线，需要在墙上打洞。那是个旧楼，墙壁特别硬，灰尘特别大。我干了一下午，满头满脸都是白色的灰粉，像个粉刷匠。回到公司，那个老同事斜眼看着我，对其他人笑着说：“看我们的大学生，这造型，挺别致啊。”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哄笑。我没说话，去洗手间洗脸，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、疲惫、眼神黯淡的年轻人，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：我再这样下去，就真的要被这样的环境和人同化了，我的人生，难道就止步于此了吗？
我不甘心。
就是从那天起，我好像把之前所有的痛苦、委屈、不甘，都拧成了一股劲儿。白天，我依旧认真干活，但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。师傅操作的时候，我在旁边看，问为什么；客户提出奇怪的需求，我主动去想解决办法；晚上，我拒绝了所有的娱乐，回到我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小出租屋，重新捡起我的专业书，开始在网上的学习平台付费课程。那段时间，我几乎没有在凌晨一点前睡过觉。咖啡和浓茶成了我最好的伙伴。累吗？当然累。但比起之前那种看不到希望的迷茫，这种身体上的累，心里反而觉得踏实。我知道我在往上爬，哪怕速度很慢。
转机来得很偶然。公司接了一个小项目，给一家小公司搭建内部网络和服务器。派去的同事搞不定，对方很不满意。老板急得团团转。我犹豫了很久，鼓起勇气说：“老板，那个项目的技术文档我研究过，让我去试试吧。”
老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，最后还是点了头。那三天，我几乎住在了客户的机房。把我这一年多自学的东西，加上之前工作中零零碎碎的经验，全都用上了。排查故障，重新配置系统，优化网络结构……当所有指示灯都变成稳定的绿色，系统流畅运行时，那个之前对我们横眉冷对的客户负责人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：“小伙子，技术不错，很扎实。”
那一刻，我没有狂喜，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平静。回去的路上，晚风吹在脸上，我第一次觉得，这座城市的灯火，有那么一点温暖的味道了。
这件事之后，我在公司里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。老板开始把一些更重要的项目交给我，我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。更重要的是，我重新找到了那种叫做“自信”的东西。一年后，我带着这份有了成功案例的简历，顺利跳槽到了一家规模和技术都更好的公司，真正走上了我职业发展的正轨。
如今，再回头看那段灰头土脸的日子，感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我甚至有些感激。感激那份刻骨铭心的失败，它打碎了我身上那种学生时代不切实际的虚浮之气。感激那些冷眼和嘲笑，它们像鞭子一样抽着我，让我不敢停下脚步。感激那份卑微的工作，它让我从最底层、最实际的地方，理解了什么是责任，什么是生存。更感激那个在困境中没有彻底放弃，反而咬着牙一点点往外爬的自己。
那些经历，它们没有消失，而是沉到了我生命的底层，像河床下的砾石，粗糙，但坚实。是它们，托着现在的我，让我能更沉稳地站在这里，面对工作中的挑战和生活中的风波。我终于明白，生活给你的所有磨难，都不是为了打倒你，它只是用一种特别残酷的方式，逼着你长出更结实的骨头，更坚硬的铠甲。天没有变，它一直是那个天，只是穿过乌云的眼睛，终于学会了如何寻找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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