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纸袋已经发黄，散发着旧纸张特有的味道。我小心地倒出里面的东西——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信，几张褪色的电影票，还有厚厚一沓车票。小雅有收集癖，我们异地恋两年，每次见面的车票她都细心收着。
“G123次，北京南至济南西”——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的车票。
“G456次，济南西至北京南”——那是她第一次来找我时买的。
每张车票背面，她都用工整的小字标注了日期和事件：“2015.3.20，他来看我，带了糖葫芦”“2015.6.7，吵架又和好”……
我的手指突然停住了。
在所有车票的最下面，夹着一张陌生的车票——K525次，从武汉到长沙，日期是2016年5月18日。票面上用圆珠笔写着三个字：林小雨。
这不是小雅的字迹。小雅的字娟秀工整，而这三个字写得随意，最后一笔拉得很长。
2016年5月。那时我和小雅已经结束异地，在济南同居大半年了。我记得那个春天——我刚开始在现在的公司上班，每天加班到很晚。小雅在准备教师编制考试，我们甚至商量过，等她考上了就结婚。
这张车票从哪里来的？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最私密的记忆袋里？
我坐在衣柜前的地板上，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在车票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。K525——慢车，要坐七八个小时。硬座。从武汉到长沙。
我努力回想2016年春天发生的每一件事。四月，小雅生日，我送了她一条银项链。五月，我妈来济南住了几天。六月，我们养了第一只猫。
然后我想起来了。2016年5月中旬，小雅确实去过一次武汉，说是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。她去了三天，回来时给我带了周黑鸭。那几天我在赶一个项目，每天睡在公司，我们只通了一次简短的电话。
可这张车票显示的是从武汉到长沙，不是回济南。而且是一个叫林小雨的人。
心脏突然跳得很重。我翻过车票，背面也有字，比正面更潦草：“希望你幸福。”
五个字，我反复看了很多遍。墨迹有被水滴晕开的痕迹——是眼泪吗？
我给最好的朋友大刘发了照片。他很快回复：“哥们，别多想，可能就是别人放错的东西。”
但直觉告诉我不是。这张车票被小心地收藏在我们最珍贵的记忆里，一定有意义。
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。泡茶时烫到了手，工作时打翻水杯。小雅在书房备课，哼着我不知道的歌。
“你记得2016年五月你去武汉参加婚礼吗？”午饭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。
小雅夹菜的手停了一下：“怎么突然问这个？”
“随便问问。那几天我正好在赶华润的项目，记得吗？”
“记得。”她低头吃饭，“你睡在公司，我还抱怨你来着。”
“婚礼怎么样？”
“就那样，老同学聚聚。”她起身盛汤，背对着我，“怎么突然问这么久的事？”
我没再追问。下午她说要去学校开会，出门前特意换了一条新裙子。
我一个人在家，又把那张车票拿出来看。K525，17车48座。硬座车厢，靠窗的位置。七个小时的车程，足够想明白很多事，或者什么都想不明白。
“希望你幸福”——是谁的希望？对谁的祝福？
我打开电脑，搜索2016年5月18日的K525次列车。晚上九点从武汉出发，次日凌晨四点到长沙。是一趟夜车。一个人坐在硬座车厢里，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，写下这五个字时，她在想什么？
小雅晚上九点多才回来，说会后和同事吃了饭。她洗澡时，手机放在沙发上，屏幕亮了一下。我从未查过她的手机，但那一刻，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。
微信列表里有个名字：林小雨。
头像是个短发女孩，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。我点开聊天窗口——最后一条消息是昨天，林小雨发来的：“下周去济南出差，见一面？”
小雅回复：“好。”
我的手指冰凉。浴室的水声停了，我赶紧放下手机。
那一夜我几乎没睡。小雅在身边熟睡，呼吸均匀。我们在一起九年，结婚七年。我知道她咖啡要加半勺糖，知道她下雨天会偏头痛，知道她开心时右嘴角会先上扬。可我不知道林小雨是谁，不知道2016年5月18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第二天，我请了假，坐最早的高铁去武汉。没有明确目的，只是想走一遍这条路。
武汉火车站还是老样子。我想象着小雅——或者林小雨——八年前在这里候车的样子。晚上九点的车站应该不拥挤了，K525在第十二候车室。
我在车站坐了一整天，看着人来人往。黄昏时，我去售票窗口问是否还能买到K525的票。售票员奇怪地看我一眼：“这车还有，但要八个多小时，不如坐高铁。”
我还是要了一张硬座。我想体验一下，那七个小时是怎样的滋味。
晚上九点，我坐在17车48座——正是车票上那个位置。车厢里人不多，有个农民工大哥在吃泡面，一对年轻情侣依偎着看电影，一个女孩靠着窗户写日记。
列车缓缓开动，武汉的灯火渐行渐远。硬座比想象中更难熬，座位直挺挺的，头顶灯光刺眼。七个小时，足够让一个人审视自己的内心，也足够让一个人做出决定。
我试着想象八年前坐在这里的人的心情。如果是小雅，她为什么要去长沙？如果是林小雨，她和小雅是什么关系？“希望你幸福”——是对小雅说的吗？还是对别人？
凌晨四点，列车准时抵达长沙。出站时天还没亮，我在车站附近的快餐店坐到天亮，然后买了最早的回程票。
回家是下午三点。小雅不在家，桌上留着纸条：“我去学校了，晚饭在冰箱。”
我打开冰箱，她做了我爱吃的糖醋排骨。这一刻我突然觉得，追究八年前的一张车票也许毫无意义。这八年，我们有过争吵，也有过无数温暖瞬间。我们一起搬了三次家，一起送走养了六年的猫，一起在产房外等待新生命的降临——是的，小雅怀孕三个月了，我们本来打算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告诉父母。
但是，那张车票像一根细小的刺，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小雅回来时，我正坐在沙发上，车票放在茶几上。
她看到车票，愣住了。
“这是谁的？”我问。
小雅拿起车票，手指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，眼泪突然掉了下来。
“是我的。”她说。
“林小雨是谁？”
她深吸一口气：“是我。”
我怔住了。
“大三那年，我抑郁最严重的时候，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。我们互相鼓励，约好毕业后一起去云南开客栈。”小雅的声音很轻，“2016年五月，我不是去参加婚礼，是去武汉见她。我们说好从长沙转车去昆明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在去长沙的火车上，我一直在想你。想起你熬夜给我做复习资料，想起你坐最后一班车来看我只为陪我吃顿饭，想起你说要和我一起攒钱买个小房子。”她抹了抹眼泪，“凌晨四点，火车到长沙时，我给她发了短信说对不起，买了最早的回济南的车票。”
“为什么用这个名字？”
“林小雨是我当时用的笔名。你说过喜欢下雨天，记得吗？”
我记起来了。大学时我确实说过，喜欢下雨天待在室内的安全感。
“这张车票，”小雅继续说，“是我人生的分岔路口。每次我们吵架，或者我觉得婚姻太难的时候，都会拿出来看看。它提醒我，在所有的可能里，我选择了你。而且从未后悔。”
她翻开车票背面，指着那行字：“‘希望你幸福’——是写给自己的。我希望自己永远记得，幸福就在当初选择的方向上。”
我抱住她，久久说不出话。
原来，有些答案不在远方，而在来路。那张陌生的车票，从来都不是背叛的证据，而是爱情的见证。它见证了在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，都有人为我们指明归途。
结婚纪念日那天，我们把这张车票和其他车票放在一起，背面添了一行新字：“2016.5.18，她回来了，再没离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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