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线是淡灰色的,像冬日清晨结着薄霜的窗玻璃。我特意选了最软的那种羊绒线,贵是贵了点,但贴在皮肤上,像捧着一团温热的云。每天晚上,孩子睡下后,我就坐在沙发上,就着落地灯橘黄色的光,一针一针地织。电视开着,声音调得很低,演什么我根本没看进去,心思全在指尖那两根竹针和绕来绕去的线上。
起针的时候,我比划过他的手掌。那是去年冬天,我们一起去买菜,他的手很自然地覆在我手上,比较谁的手冻得更红。他的手真大,能把我的拳头整个包住。我记得他掌心的温度,还有虎口那儿,因为常年握笔,有一个薄薄的茧。我就凭着这点记忆,估算着大小,生怕织窄了,箍着他的手腕不舒服。
织的是最简单的元宝针,厚实,密不透风。邻居张姐教我时还说:“现在谁还自己织手套?商店里什么样的没有,带电加热的都有。”我笑笑没说话。商店里的手套是好,又漂亮又功能多,但它们没有我坐在这里,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,织进去的这份心意。我在织大拇指的时候,想着他习惯用拇指滑手机屏幕,那里最容易磨薄,就特意多织了几圈。织到手背部分,想着他冬天骑车上下班,风会从哪个方向灌进来,就在腕口那里,加了弹力螺纹,紧紧收住。
有时候织着织着,会走神。想起我们刚认识那个冬天,他穷学生一个,给我买不起像样的礼物。平安夜那天,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副毛线手套,针脚歪歪扭扭,大小也不甚合手,是他偷偷跟宿舍楼管阿姨学了半个月的成果。我当时就笑了,笑着笑着,眼睛又有点发潮。那副丑丑的手套,我戴了好几个冬天,直到绒线都磨秃了,也舍不得扔。现在,我的手法比他当年熟练多了,我想让他也戴戴我织的,暖暖和和地过这个冬天。
织到最后一只的指尖,要收口了,我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。好像这件持续了整个季节的事情,就要结束了。那个装毛线的浅口篮子,一直放在沙发角落,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。现在,它要空了。
手套织好了,我用温水洗了一遍,平铺在毛巾上晾干。羊绒线洗过之后,更加蓬松柔软,像苏醒过来一样。我把它们对得整整齐齐,放在一个准备好的纸盒里。淡灰色的绒面,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。
可是,冬天都快过完了,那盒手套还放在我衣柜的顶层。
他一直没有来拿。
我们之间,好像也没什么激烈的争吵。就是日子过着过着,话变少了,电话从一天几个,到几天一个,后来,连微信都只剩下节日里群发的祝福。像一杯热水,放在那里,不知不觉就凉透了,连一丝白气都不再冒。我打过一次电话,含糊地说,给他织了副手套。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然后说:“谢谢,让你费心了。最近……太忙,回头再说吧。”
这个“回头”,就再也没有回过头。
我几次想把那盒子拿出来,直接给他寄过去。连快递单都填好了,临到要封箱,又犹豫起来。寄过去,然后呢?他会戴吗?或许只是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,占一个角落,偶尔翻东西看到,会想起我这个人,以及这份过于郑重其事的礼物,也许还会觉得有点负担,有点麻烦。又或者,他那里冬天根本不冷,办公室、车里、家里,暖气都足得很,根本用不上这样笨拙的、厚实的手套。
它们就这样,静静地待在黑暗的衣柜里。那个冬天所有的夜晚,橘色的灯光,竹针轻微的碰撞声,我手腕的酸涩,还有那些漫无边际的、温暖的想象,都被封存在了那个盒子里。它们没有机会去履行被创造出来的唯一使命——温暖那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手。
前几天整理衣柜,我又看到了那个盒子。我把它拿下来,打开。手套还是那么新,泛着柔软的光。我拿起一只,套在自己手上。太大了,空荡荡的,我的手在里面,显得那么小,那么无依无靠。羊毛绒贴着我的皮肤,还是很暖,是一种与世隔绝的、无人认领的暖意。
我戴着这只巨大的手套,在窗前站了很久。窗外,这个城市的又一个冬天快要过去了,风变得柔和,树枝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芽苞。我用这只被填满的手,摸了摸自己的另一只冰凉的手。原来,它们最终温暖了的,是我自己。
那一个冬天的心事和期盼,密密麻麻的针脚,无声的等待,最终,并没有传递到另一个人的体温里。它们去不了该去的地方,只好原路返回,笨拙地,覆盖了制造它们的这双手。
我把手套脱下来,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折好,放回盒子里,盖上了盖子。就让它在那儿放着吧。毕竟,那里面编织的,不仅仅是一副手套,还有那整整一个冬天,我一个人的,全部的温度与寂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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