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我们住在城东一个租来的小开间里，夏天闷热，冬天窗缝漏风。可那些都不算什么。下班晚了，不管多累，他都会在楼下等我。看见我的身影，就张开双臂，我就一路小跑着冲过去，一头扎进他怀里。他会把我抱起来，转个圈，我的笑声和他的，在安静的夜里能传出去好远。他的外套上总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，混着一点他本身的、让我无比安心的气息。我把脸埋在他胸口，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，咚，咚，咚，觉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。
回到家，那个小小的空间更是被拥抱填得满满的。我做饭，他会从后面环住我的腰，下巴搁在我肩膀上，看我切菜、翻炒；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剧，我的脚一定是冰凉的，不由分说就塞进他怀里，他一边嘟囔着“像两块冰”，一边用手紧紧捂着；晚上睡觉，我习惯侧向右边，他便从背后贴上来，手臂横过我的腰间，呼吸均匀地拂在我的后颈上，我总能在那片温热里，睡得特别沉。
那时候，我们的话好像永远说不完。一个拥抱，就能衍生出无数琐碎而甜蜜的对话。他抱着我，会说：“我们以后要买个带院子的房子。”我会在他怀里蹭蹭，应和着：“好啊，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。”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好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。像一杯热水，不是瞬间凉透的，而是一点一点，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温度。
大概是工作越来越忙了吧。他升了职，应酬多了，回家越来越晚。我开始还会等，后来也就不等了。偶尔他带着酒气回来，还是会习惯性地抱我一下，但那拥抱变得很轻，很短，像是一种完成任务。他身上的味道变了，不再是单纯的洗衣粉香，有时是烟味，有时是酒气，有时是一种我形容不出的、属于外面世界的复杂气味。
我们的话也少了。回到家，各自捧着手机。沙发还是那个沙发，但我们之间，好像隔着一片无形的海。我有时会主动靠过去，想像以前一样，把头枕在他腿上。他会身体微微一僵，然后说：“别闹，我看完这份邮件。”我便讪讪地坐起来，那点想要靠近的勇气，瞬间就消散了。
争吵开始出现，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吵完了，就是漫长的冷战。最初，总是他先妥协，会过来抱抱我，虽然带着点不情愿，但那个拥抱依然是和解的信号。后来，连这妥协也没有了。吵完，他摔门出去，或者，我们各自占据卧室和客厅，一整晚不说一句话。
最让我心寒的一次，是我父亲生病住院，我忙前忙后熬了一个星期，身心俱疲。那天晚上，我坐在床边发呆，他突然推门进来。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，给我一个结实的、能承载所有委屈的拥抱。我甚至下意识地朝他那边倾了倾身体。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，问了句“还没睡？”，然后就径直走进浴室洗漱。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，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那个我曾经认为最安稳的角落，已经对我关闭了大门。
不知从哪一天起，我们睡觉的姿势，默契地变成了背对背。
起初是我赌气，在他又想从背后抱我的时候，我挣脱了，翻过身去，用后背对着他。他在原地停顿了几秒，然后，也默默地转了过去。那一次，我们中间还隔着一点距离。后来，这就成了常态。一张一米八的床，我们各自睡在边缘，中间空出的地方，宽得能再躺下一个人。
黑夜放大了所有的感官。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，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微起伏。我知道他也没睡着。我们像两座孤岛，在无边的黑暗里，隔着冰冷的海水，遥遥相望，却无法靠近。后背，这个身体上最没有防备、最需要依靠的地方，曾经是完全交付给对方的，如今，却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沉默的、冰冷的墙。
有时候，我会在半夜醒来，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，一动不动。眼泪会悄无声息地流下来，浸湿枕头。我回想以前，他抱着我，说我是他的全世界。而现在，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，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成了奢侈。那个曾经让我安心的怀抱，那个熟悉的体温，近在咫尺，却又远在天涯。
我们也谈过。我说：“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抱一下了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，回答：“都老夫老妻了，哪有那么多讲究。”或者，“太累了。”
“太累了”这三个字，像一盆冷水，浇灭了我所有试图靠近的火苗。是啊，生活很累，工作很累，维系一段感情，或许更累。拥抱，这个曾经最简单、最本能的行为，竟然也成了一件需要耗费心力的事情。
现在，我们依然睡在一张床上，依然保持着背对背的姿势。这成了我们之间一种悲哀的、心照不宣的默契。同床共枕，这个世间最亲密的词语之一，被我们活成了一种形式，一个空壳。
前几天整理旧物，翻出一张以前的照片。照片里，他正把我抱起来，我搂着他的脖子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，阳光洒在我们身上，一切都明媚得晃眼。我看着那张照片，看了很久很久，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。
那个在热恋时紧紧相拥，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人，怎么会走到了今天这一步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，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成了奢望？
我把照片放回原处，没有让他看见。晚上，我们依旧背对背躺着。中间那片空旷的床铺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，里面填满了逝去的温情、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日复一日的沉默。我知道，我们都醒着，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，但谁也没有再转身。
热恋时的拥抱，成了后来的背对背。这中间隔着的，不只是几年的时光，更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从前，和那条我们眼睁睁看着它变宽，却无力跨越的鸿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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