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果经典
他走的那天早上，穿的也是这件。是去年三月初，倒春寒，天阴冷阴冷的。他站在门口，一边拉拉链一边说：“这回出差估计得一个多礼拜，那边挺冷的，正好把这厚衣服穿上。”我把充电器塞进他背包侧袋，顺手替他理了理羽绒服的领子，毛领子有些乱了，手感还是那么软乎乎的。
“知道了，路上小心。”
门“咔哒”一声关上。
后来，每一个细节我都回忆了无数遍。那声“咔哒”，成了我心里的一道分界线。之前的世界是完整的，之后的，就缺了一块，再也没能补上。
他再也没回来。一场车祸，带走了他。等我去医院见到的时候，已经什么都完了。他们把他的东西交给我，钱包，手机，背包，就是身上穿的那件羽绒服，没有给我。大概是在抢救的时候剪坏了，或者沾了血，他们处理掉了。所以现在衣柜里挂着的这件，是他出门前脱下来的另一件，是他唯一留下的，还保持着原来样子的，一件衣服。
刚开始那段时间，我几乎活不下去。白天行尸走肉，晚上睁着眼到天亮。只有一次，我实在熬不住了，心里堵得快要炸开，我打开衣柜，把那件羽绒服拿下来，紧紧抱在怀里。我把脸埋进那毛领子里，使劲地闻。一开始，好像还有一点点他身上那种淡淡的、混合了烟草和洗衣液的味道，但很快就没了，只剩下衣柜里樟脑球和陈旧织物的气息。我蹲在地上，抱着那件空荡荡的衣服，哭得撕心裂肺。它那么软，那么轻，却像有千斤重，压得我直不起腰。从那以后，我就不太敢轻易去碰它了。它就挂在那里，像一个沉默的坐标，标记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。
时间这东西，你说它残酷吧，它也确实推着你往前磨蹭。慢慢地，我能睡着觉了，能正常吃饭了，能回去上班了。家里他的其他东西，一些旧书，不怎么穿的鞋，零零碎碎的，我也陆续收拾起来，有的送了人，有的捐了。不是心狠，是看着实在受不了。唯独这件羽绒服，我动不了。
它挂在那个最显眼的地方，我每天打开衣柜都能看见。春天过去了，夏天来了，我把毛衣、厚外套都收进去，把它往旁边挪了挪，但还是挂在能看见的地方。秋天，我把大衣拿出来，又把它挪回原来的位置。一年四季，衣柜里的风景在变，只有它，像个固执的守望者，定格在去年的那个冬天。
有时候，我会盯着它出神。看着那个小飞机拉链头，想起他有一次得意洋洋地跟我说：“看，这是‘起飞’模式。”看着袖口那个油点，想起他那晚辣得满头大汗、龇牙咧嘴的滑稽样子。衣服下摆那里，有一处线头有点开了，是我以前总念叨要给他缝一下，他却总说“没事没事，又不影响穿”。现在，那个小小的裂口还在，我却再也没机会拿起针线了。
它不仅仅是一件衣服了。它像他存在过的一个证据。这屋里，他的气息、他的声音、他走动的身影，都已经被时间冲刷得越来越淡，只有这件羽绒服，还实实在在地在那里，保持着原来的形态。好像他只是又一次出了远门，忘了带它，说不定哪天，门会再次打开，他会一边脱鞋一边抱怨外面风大，然后走过来，很自然地把它从衣柜里取出，穿上。
朋友们都劝过我，说：“收起来吧，或者处理掉，老看着，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？”我明白她们是为我好。可是，如果你也经历过，你就会懂，那种“折磨”里面，其实藏着一种舍不得。把它收起来，就好像我终于承认了，他永远不会再需要它了；就好像我亲手抹掉了他最后一个存在的痕迹。那比看着它，更让我难受。
去年冬天特别冷。有一天下大雪，我晚上要出门办点事。翻遍了衣柜，竟然找不到一件比那件深蓝色更厚的羽绒服。鬼使神差地，我的手就伸向了它。取下来，穿上身。一股陈旧的、带着灰尘的味道包裹了我。衣服对我来说有点大，空落落的，袖子也长一截。我把自己裹在里面，拉链拉到顶，毛领子围住脸颊。很奇怪，并没有预想中的悲伤袭来，反而有一种……一种很奇异的平静。好像隔着这层布料，隔着这漫长的时光，他给了我一个沉默的、笨拙的拥抱。那一刻，窗外是漫天飞舞的雪，屋里是冰冷的空气，我却在这件旧衣服里，找到了一丝久违的、虚幻的暖意。
自那以后，我好像和它达成了某种和解。它依旧挂在那里，我不再刻意躲避它的存在，也不再仅仅因为它而陷入无法自拔的悲痛。它成了我生活背景里的一部分，像一个老邻居，安静地待着。
前天，我又打开衣柜。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，正好照在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上，光线里，能看见细细的灰尘在飞舞。我伸出手，用手指轻轻拂过衣袖，拂过那个小飞机拉链，拂过那个小小的油渍。冰凉的，柔软的。
我知道，季节会再次轮转，这件厚衣服很快又要被夏装挤到角落。我也知道，我大概会一直让它挂在那里。它不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，它是我所有未能说出口的告别，是所有被突然打断的日常，是我心中那个永远不会被填满、但也终于能够与之共处的角落。
它就那样挂着，像一个温柔的句号，画在了一段故事的末尾。故事结束了，但那个句号本身，因为承载了所有的笔墨，而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。这温度，足以陪着我，走过一个又一个，没有他的冬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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